皇宫,永乐殿。
内殿极为明亮,水晶珠帘倾泻而下,精巧的凤鸟衔环铜熏炉上腾着袅袅的轻烟,白色滚金边披袄长长地逶迤在地上,栩栩如生的祥云仿佛欲腾空而起。
殿内未开灯,蜡烛长长短短地摆了一地,新的蜡油和旧的混在一起,一时看不清地面原本的颜色。
少女跪坐在大殿正中向空无一物的长桌虔诚地拜伏下去,额头与泪珠一起贴在冰凉的地板上,长袍藏匿了肩膀的耸动:“皇姐......”
“公主,”蓝色裙装的女史推门进入:“陛下请您共进晚膳。”
“不去。”钟寄欢直起身子,脸上的泪痕在烛光下闪着光:“含芳姑姑,你说皇姐现在在干什么?我给她烧了那么多钱财,她可有收到?”
含芳立在门边,长公主将她送到沐阳公主身边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长公主的打算,若不是坠露那丫头死脑筋,长公主分明是想保住她们所有人的命。
含芳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臻首敛眉:“公主,陛下已相邀多次。”
“他不就是想粉饰太平吗?”钟寄欢看着地上将要熄灭的蜡烛,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含芳姑姑,帮我传下去,沐阳公主三日后于西宫望江亭举办赏梅宴,请各位小姐拔冗参加。”
话音刚落,殿外便嘈杂起来,男人声音冷硬:“奉容大人之命,前来给公主送个人。”
长公主薨后,亲妹沐阳公主伤心难抑,遣散了永乐殿大部分宫人为长公主祈福,眼下竟一时没人能拦住。
含芳推门迎上,来人是容祈安麾下副官荀明,长公主薨那日含芳还见过他。
含芳还记得那日雪大,她怕被容祈安发现,远远地藏于树后,雪落了她满身,雪水从肩头渗透了外衣又到里衣,化了又冻上,含芳似乎没有知觉,她静静站着,也不敢流泪,等着属于长公主、属于她们的宣判。
不知道等了多久,后来她看到容祈安抱着长公主踏出殿门,长公主的手顺着昂贵的丝缎滑落到半空,将她的心一同坠到半空,含芳那时才知道,人在悲伤至极时是没有眼泪的。
荀明绑了坠露跟在容祈安身后,坠露年轻,平日里长公主纵着,未曾教过她如何藏心忍性,平日里含芳总斥责她没大没小,可那日听着她粗鄙的叫骂,含芳竟觉得畅快。
“含芳姑姑,属下奉容大人之命前来送人。”
听闻此话,含芳终于找回神志,她立于檐下低眉敛目。
荀明乃容祈安麾下正四品都司,而她只是公主身边的正五品女史,尽管在这后宫六局二十四司中她晋无可晋,可面对荀明,仍是只能僵着身子行礼:“荀大人。”
“荀大人此番前来是——”
话还未落,蒙着头的女子便被他从身后拉出来:“人归原处。”
“放你爹的屁,我的原处是永安殿!”麻布头套还没取下来,但闷闷的声音已经传出:“容祈安那狗东西不是等我杀了他吗?将我送来这处做什么?”
“坠露?”含芳嘴唇有些抖,想上前却又一时胆怯。
坠露没停:“呵,容祈安这狗贼作恶多端晚上睡得着吗?这么着急把我送走是怂了吗?”
“闭嘴。”荀明终于听不下去,一把将她推到含芳身边,真是搞不明白大人为什么突然放了她。
*
钟府门口。
姜仪牵着女儿的手做最后的叮嘱:“钰钰,宫中不比家里,你一定要处处小心。”
“沐阳公主虽是性情平和,可宫中贵人多,你万万仔细,千万不可冲撞了。”
“娘跟你说......”
“娘,怎么不见四妹妹?”姜仪还在絮叨,钟淮钰四下张望一番都没看到钟淮安,忍不住打断了母亲:“快些叫她出来吧,再晚些要来不及了。”
“四妹妹四妹妹,也未曾见她真将你当姐姐!”姜仪将她的手丢开,见女儿仍是眼巴巴地看着她,才叹了口气:“她一个庶女有什么资格参加这种宴会?你莫要操心她的事了。”
“可是......”钟淮钰被推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京城南衣巷彩月戏楼。
桃红色仕女服的小丫鬟引着钟淮安向内,穿过曲折的回廊,身着彩衣的花旦娇笑着同钟淮安打招呼。
钟淮安颔首,暗中观察着彩月戏楼,广袖随她应答的动作轻舞,隐隐可见其中藏着的白色蜡丸。
彩月戏楼乃陛下麾下情报集散中心,原由长公主管理,如今不知交与谁手,但不管是谁,她若是想退婚,从这里下手最好,阿泰那么宠信容祈安,怎么会容许他娶一个“粗鄙无状”之人。
原本她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但前几日她任务中语焉不详的提起了彩月戏楼,想来此处早已落于人手,钟淮安不得不谨慎行事。
元蕊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奴婢听大小姐身边的冬云说过,大小姐经常来这里听戏,这里的戏很好听的!”
“大小姐几次相邀皆因您身子虚弱错过。”她有些遗憾,转而又开心起来:“不过小姐现在身体好些了,以后定是想去哪便能去哪!”
“好,为了我们元蕊听戏的愿望,我以后也定会好好养身体的。”钟淮安笑着刮了刮元蕊的鼻子,在元蕊恼羞成怒前立即收回了手。
她前世囿于宫墙,为家国安宁呕心沥血筹谋半生,竟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所守护的国家,待坐到了雅阁内,还是觉得颇为新奇。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隆冬的风萧瑟得紧,穿堂风尖啸着声音在空旷的廊钟荡了一会,然后消弭于无形。
“小姐,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元蕊手抖脚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本是为安慰小姐被夫人针对不能入宫,才提议带小姐出来玩,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啊:“小姐,奴婢发誓奴婢只是轻轻一推,他这般倒在地上,是...是碰瓷!”
她脚边倒着一个男人,男人着黑色夜行衣,此刻双目紧闭,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一只手还落在元蕊脚上,将她粉色绣鞋染上血色。
元蕊僵着腿不敢动,也不敢低头,钟淮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元蕊才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方才此人翻窗而入,为保护小姐她情急之下推了这人一把,没想到这人看着强壮,却是个纸糊的,竟一下倒了下去,元蕊后退一步:“小姐,他不会死了吧?”
“死不了。”钟淮安声音还有些虚,和寒风卷在一起,将元蕊神思吹得清明了些。
钟淮安手里还拿着元蕊倾情推荐的小点心,她低着头,鬓发垂下,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倒在地上的男子钟淮安认识——晋王门下,唐思。
钟淮安不知此人来历,只知他武功高强又忠心护主,是晋王手中最快的一把刀,哦,准确的说,是容祈安手中最快的一把刀。
钟淮安数不清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唐思就那么静静出现在永安殿,要不是她实在谨慎又幸运,早就身首异处不知多少次了。
能让唐思伤这么重定不是等闲之辈,钟淮安思来想去,自己门下也就谢远有这等实力,但不可能,谢远还没出来,以她对阿泰的了解,谢远的亲信此刻身边定是遍布眼线,容祈安就是疯了,也不可能此刻派人去刺杀。
不过......钟淮安低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唐思,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绝对不会惹这个麻烦。
“这边找找,他伤那么重不可能跑远。”来的人不少,尘土与未成冰的雪花一起震动。
“小姐!是大理寺的人吗?”元蕊将钟淮安护至身后,慌乱中不知踩到了什么,她无暇顾忌:“奴婢来拦住他们,人是奴婢杀的,要抓也是抓奴婢。”
钟淮安回头看窗外,看门口身着统一制服的侍卫鱼贯而入,是晋王亲卫队,什么意思?贼喊捉贼?
算了,与她无关,钟淮安站起来,语气极为平静:“走。”
“...长...公...公主...救...”
男声虚弱但平地惊雷,瞬间就喊停了钟淮安的脚步,她低头蹲下,眼里再没有四小姐温暖又胆怯的笑意:“你说什么?”
手掌已经悬在半空,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让唐思一命呜呼,但钟淮安却迟疑了。
唐思虽为容祈安所用,但仍是效忠于晋王,可眼下他重伤确实晋王府兵在捉拿他,难道晋王内部当真出了什么问题?严重到唐思以命相博,容祈安委身求人?
或者是试探?毕竟唐思半生刀口舔血,这等走错路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的事,钟淮安不信,可她分明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小姐,官府奉命捉拿刺客,请小姐配合。”敲门声响起,依稀还有小娘子刻意压抑的痛呼声。
“官爷,官爷,里面这位是奴家这的贵客,怠慢不得啊怠慢不得。”榴娘的胳膊还在淌血,仅剩一只完好胳膊费力地挡在门边:“彩月戏楼行得正坐得端,绝对不可能藏匿奸贼,还请官爷明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