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逯毅面色阴沉,他低头看着天井中的三人,沉默不言。
一阵凉风起。他的指腹摩挲着茶杯,惊觉自己的心早已被贪婪与**吞噬。
栖静阁中奇珍异宝无数,其内不仅仅有大徵的金银钱币,更有各国的稀世珍宝,像蛮邑的龙蛇眼,旌梁的鲛珠,萧慎的白眼狼牙。
逯毅从泸州的旁门小户一路爬到平阳的太守,这条路他走了四十多年,从意气风发的书生变成了银丝裹鸦发的老宿,他突然有点看不清头顶的月光了。
桓秋宁盘腿坐在天井的玉石圆凳上,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的短刃。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杜长空的骁骑军已经杀进了山谷,山寨满地狼藉,宾客仓皇逃窜。倦鸟惊飞,月光凉薄。
桓秋宁弹了弹玄铁刃,四处打量,他回忆着来时所记下的阁中机关,漫不经心道:“陆靖有十根手指头,我给你十个数。”
——“十。”桓秋宁松手,短刃掉在了陆靖的指缝中,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
——“九。”桓秋宁不走心地数着数,他的视线落在长廊的转弯处,微微一怔,随后道:“我改主意了。口干舌燥,我想喝杯茶。”
桓秋宁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将半死不活的陆靖往后一掷,纵身向栖静阁飞去。
骤然,万箭齐发。从下往上看,栖静阁前像落了一场倾盆而下的黑雨,雨中带毒,好像要吞噬万物。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长廊中闪过,凡他所过之处,琉璃灯起。橘黄色的光追不上那道白影,却一盏接一盏的点亮了整座栖静阁。
桓秋宁的软剑宛若游龙,在黑雨中灵活地穿梭,忽明忽暗,踪影不定。少年执剑而行,剑胆琴心,锐不可当,好似一朵在雨中摇摇欲坠的荼蘼花,越是凶险,越是凄美。
他竟然以一人之力破了栖静阁中所有的机关!
桓秋宁背着剑,回首向栖静阁下看去,暗器落了一地,灯火在一瞬间熄灭,归于昏暗。
山雨已至,一道雷光在空中炸开,白光闪在桓秋宁的侧脸上,照亮了一抹桀骜的笑容。
桓秋宁抬剑挑了逯毅手中的茶杯,用勾栏中人的腔调道:“逯大人,奴家来送你了,您应该没有忘了奴家吧。”
窗外电闪雷鸣,眼前人白纱遮脸,鸦发在风中飘起。
他常年居于山中,见过无数凶恶猛兽,见到此人,竟然不由得心生恐惧。他颤抖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茶杯碎在了地上,桓秋宁踩着白玉碎片,邪魅地笑道:“总是有人这么问,真是无趣。替人卖命才能活下去的不是人,那叫傀儡。”
逯毅满头汗珠,他道:“开条件,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得了!”
桓秋宁捏了捏耳垂,他在回想:“这话听着耳熟。我想起来了,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变成了一道‘山肤水豢’。啧啧,死相一言难尽。”
逯毅怒喝道:“你杀了我,逯无虚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你是谁的人,他都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生不如死!”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摸了摸胸前的铜鸟令,抽筋扒皮这种折磨人的方式,在铜鸟堂就是给人挠痒痒。他冷笑着走过去,将剑尖顶在了他的心口。
“杀了他!”常桀一脚踹开了门,拔刀出鞘。
他的弯刀飞来,刀刃擦过逯毅的脖颈,穿过绣着锦绣江山图的屏风,插在了房柱上。
逯燕随后赶来,她拦住了常桀,大喊道:“胆敢伤我父亲!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周围脚步声乱响,逯燕手底下的人已经包围了栖静阁,死士都是些玩命的人,主人的指令就是他们的命。
桓秋宁听着脚步声,心里已然对来人的数目有了把握,他含笑回头道:“常桀,这条命留给你玩,最好在杜长空来之前完事。”
逯燕挥鞭道:“常桀,要想杀我父亲,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有错,但他也是我的父亲,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他这确实在平阳熬了半生,他不应该死在你们这些贱民手里!”
“贱民?”桓秋宁轻声嗤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是贱民。若论高低贵贱,你们只配做给我提鞋的狗。抛开出身与贵贱,逯毅将平阳百姓的血汗钱据为己有,养山匪,草菅人命,私自练兵意图谋反,诸罪并罚,论大徵的律法,他也该千刀万剐!”
逯燕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是做女儿的,能说的她都说过了。逯毅走的岔路,她都知道,逯毅回不了头,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逯燕听罢,不由得心虚,但她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打量着桓秋宁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隔着面纱,桓秋宁似邪似魅地笑着道:“因为我是山里索命的鬼啊,人能睁眼装瞎,鬼可不能啊。‘死不瞑目’你没听说过?”
栖静阁内气氛紧绷,逯毅的十指痉挛,他缩在檀木桌旁,用眼神求逯燕救她。眼下尊严与脸面不重要,命最重要。
万籁俱寂,月光落在窗前,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包围在屋外,没人敢轻举妄动。
杜长空带着心腹杀到栖静阁下的时候,桓秋宁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
他的戏已经演到了最关键的一幕,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独角戏。
桓秋宁回头,冲常桀使了个眼神。霎时,常桀的弯刀避开逯燕的兽骨鞭,径直向逯毅刺去。
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逯毅的心口,眼看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突然,软剑更快一步顶在了逯毅的心口,在刺进心口前,软剑微微一偏,挡在了常桀的弯刀前。
逯毅大惊失色,透过那一抹狡黠的月光,他看清了面纱后的那一张脸。桓秋宁在抽出软剑的一瞬间抬手抹去了脂粉,露出了额间那个火焰一般的红印。
鲜红,妖冶,又带着几分凶戾。
桓秋宁佯装什么也没做,他轻快地抽了剑,脚步落在了逯毅的一侧,俯身微微笑道:“逯大人可看清了?”
逯毅的心口旁被常桀的弯刀刺穿,他痛不欲生,正大口地吐着鲜血。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竟然仰头大笑,却笑不出声,只能挤着嗓子说了两个字:“余孽!”
“别骂的这么脏。”桓秋宁笑着摘下面纱,额间的红印在他充血的眼前晃着,他拔出了插在逯毅身上的弯刀,抬手往他口中扔了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黑药丸,低声道:“告诉逯无虚,他欠我一命,是要还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逯毅话还没说完,就瞪着眼珠子闭上了嘴。
桓秋宁回头找常桀,他夺了弯刀,正在跟逯燕交锋。
桓秋宁看着窗户上听着的一只寒鸦,将一根细小的铜管塞进了它的口中。
杜长空带着人把死去的逯毅抬走了,人是常桀杀的。
这场戏演完了。
他费了不少心力,先想方设法的杀逯毅,然后再给他捡回一条命,为的就是在逯无虚那里留一个把柄。
因为他知道,虽然逯无虚日渐失势,但是想要在宫里谋事,就必须跟他打交道。只要逯无虚肯点头,事情就能办而且好办。
他必须先与虎谋皮,才能踩着虎骨登上他想要够到的位置。
他是在为自己谋进路,也是在为自己谋出路。
*
照山白带着老翁走到山谷的时候,栖静阁外血流成河,哀嚎边野。
他不忍直视,在阁外站了很久。在他的心中,是非对错跟人命相比,没有那么重要。但他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也救不回死去的人。
杜长空擦了擦铁甲上的血迹,走过来问道:“丞公子,你没受伤吧?”
照山白眼中无神,道:“没有。他们把我保护的很好,多谢杜将军。”
杜长空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身旁走过的几位将士,满意道:“做得好!回头我请大伙喝酒!”
杜长空对照山白道:“我先把陆靖押送回京。丞公子,我会留一部分守备军在城外,防患于未然。”
“杜将军思虑周全。”照山白道,“我会留在平阳安抚城中百姓,调查逯毅近些年贪污之事。郡主的情况我听说了,想必她不会是不明事理之人。”
杜长空道:“山贼当死,郡主无法置身事外,亦难辞其咎。至于到底要怎能处置,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听见吵闹声,二人齐回头。只见身着婚服的“山寨夫人”不顾众人阻拦,硬要跑过来,她挥了挥手,大喊道:“长空哥哥!”
照山白很识趣,道:“我先走了,杜将军一路顺风。”
“也行。”杜长空示意手下跟着,“丞公子万事小心。”
郑雨灵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裙摆,笑着跑过来,“长空哥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燕姐姐给我准备的。我本来想只穿给你看的,谁知道一个讨厌鬼突然跑了进来。”
杜长空从上到下看了一圈,确认郑雨灵没有受伤后,他舒了口气,道:“为何不肯回京,你兄长这几日不知该有多担心你。”
“你不担心我吗?”郑雨灵问,“你不想见到我吗?陆靖把我抓来当压寨夫人,你不着急吗?”
“我,我自然是……”杜长空支支吾吾,完全没有了身为将军的武断,他低头,灵光一闪道:“你这身衣服不错。”
“呆子。”郑雨灵努了努嘴,偏头不看他,生闷气,“刚才问你你不说,现在问你别的你乱说。”
杜长空一本正经道:“我错了。”
“认错倒是挺快。”郑雨灵翘了翘脚尖,抬头道:“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你要补偿我。”
杜长空觉得有人在看他,一转头见几个人围在一块看他热闹。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看什么呢!今夜收拾不完栖静阁,军法处置!”
几位将士围在一块起哄,笑他们威风凛凛的将军,居然搞不定一个小姑娘!他们惹完就跑,大喊道:“我们也错了将军,这就去收拾!”
他们走后,郑雨灵皱眉看着杜长空,气道:“长空哥哥,你凶我了!”
杜长空收剑归鞘,闷声解释道:“没有,我说他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刚才说的还作数吗?”郑雨灵腆着脸,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那我要你陪我去平阳的酒肆玩吗?喝酒也可以吗!”
杜长空仔细回想,没想起自己刚才承诺过什么。事已至此,先应下来才是上上策。
少年低眉垂眼,墨染青丝落在眉间,任凭郑雨灵围着他嬉笑玩闹,只是一味地点头应和,偶尔浅笑。
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宁酱的中二语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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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