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吞没了天地一线,落日的余晖洒在边境线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像一张灰黄的狼皮。北风中裹挟了雪刀,一个瘦弱的少年趴在草坑里,身下压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浑厚的声音从小坡上传来。
“我蒙谚的狼王,能咬死几十个大徵的将士。只要我一抬手,他们会把你撕成肉碎。”
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荒原游荡了多少日。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衣服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撕裂的口子,他就如一棵枯黄的野草,根本抵不住侵袭的寒风。
“我要活!”少年抬头,看着四周凶傲的狼群,利剑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射来,恨不得立刻刺穿他的心脏。
“这是我萧慎的草原,你想来,得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蒙谚抬手拿起了胸前挂着的骨哨,刺耳的长鸣声击穿了他的耳膜。
少年咬着干涩的下唇,踩着干硬的马皮,冷笑着站了起来,“来啊,撕碎我!”
害怕,恐惧,不甘......种种情绪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抱着怀里白乎乎的小狼崽,像落日的方向跑去。
狼的速度惊人。一阵呼啸的狂风从身边扫荡过去,少年看到了尖锐的狼牙。一匹灰黑色的狼猛然扑来,咬穿了他的手臂,他发狠了,用刀去刺它的眼,它的脖颈,它的下腹。他拼命地撕扯着,手中的短刀砍断了一颗狼牙。
少年怀中的小狼崽在凄惨的绝望中颤抖,他低头抱紧了它:“别怕,活下去,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狼再凶残也不过是个畜生,没了狼牙,它们就只能是供人驱策的狗!”
头狼扑过之后,四周的狼群环视着他,蠢蠢欲动。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在边境线时,狼群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嗥叫,在遮天蔽日的黑云下,向他凶猛地扑来。
孤注一掷。
撕拽,咬透,断裂……
一双猩红的眼睛紧贴着他半阖的双眼。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桓秋宁猛然醒来,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手指划破掌心,疼痛感让他在萧瑟的北风中渐渐清醒。
他的睡眠很浅,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噩梦虽然扰人,但他更怕久不能平静的心悸,在清醒与沉沦中层层缠绕的千丝万缕,勒的他心口疼。
桓秋宁侧卧在翟舆上,困倦地抬了抬眼。顶在鬓角前的手指细如竹节,手腕处有一道还未褪去的疤痕。
他侧过脸看向远处,视线却未落到随侍的太监身上。
这是承恩八年,下的第一场雪。
出墙的红梅上染了白韵,萧瑟的北风丝毫没有怜花惜玉,生生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裹挟了去,碎雪落在了枝丫上,雪染白头。
太冷了,没人会在意红梅的迎雪绽放,只会觉得那抹红色格外扎眼,像是溅上去的血。厚雪遮住了原本的红墙绿瓦,只剩了一望无尽的惨白。
一架绣金翟舆[1]冒雪而行,明黄色的漆木上的绣绘皆金翟,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上面。八位穿着单薄的男子赤脚抬着翟舆,黛蓝的折裥裙[2]间露出了冻得通红的膝盖,曳地的长裙在脚印上拂过,沾走了细雪。
抬翟舆的人衣冠不整地在雪地上艰难地挪动步子,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手臂上可见白骨的伤痕已经流脓溃烂,纤细的手指像被扒了皮的烂果,没一块好地方。
冷风掀起了朱红色的细纱,隐约可见翟舆上侧卧着的,是一位容颜倾城的红衣美人。身影在风雪中略显消瘦,那抹朱红的影,仿佛一株**的彼岸花。
纱帐后传来了两声轻咳,一旁随侍的张公公连忙上前道:“爷,夜里风雪大,您这要是冻坏了身子,陛下定会要了奴婢的命呐。”
“无妨。”桓秋宁刚从噩梦中惊醒,尚未缓过神来。他看着宫墙旁倾斜而下的雪,皮笑肉不笑。
一别五年,上京城依旧繁华迷人眼。只是宫廷萧寂,难免让人提不起兴致。
桓秋宁摩挲着掌心的铜鸟令牌,看着抬翟舆那几位浪荡子,低声道:“孤魂野鬼,铜铃索命。今夜,有人要上路了。”
张公公不敢多言,低头走在翟舆的一侧,手中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翟舆微微一停,桓秋宁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位身披白狐裘毛氅的公子,身边跟了一位侍从。
那人低头拍了拍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上的雪,而后紧了紧悬着祖母绿吊坠的带子。
“奴家见过丞公子。”张公公躬身上前道。
桓秋宁背对着北风,任凭雪落在额间。透过一层朱纱,他低眸打量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像早春的暖阳落在清池中,映着池底的鹅卵石。
这个人他见过。
或许是上元灯会时,在上京城人来人往的街头,又或许是佛香庙会时,在熙熙攘攘的香客中。
翟舆从那人身旁经过时,桓秋宁在他的眼中见到了一抹红。风情万种的朱红中,有一双微微笑着的狐狸眼。
微翘的眼角却带了几分凌厉,额间的花钿上含了一滴化了的雪,又给那双眼平添了不少魅气。
这双眼睛勾人,任凭他是清风霁月的风雅公子,见到这双眼睛亦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公子别看,脏。”
侍从的声音不小,桓秋宁听得清清楚楚。他勾了勾嘴角,转着掌心的铜鸟令。
鄙夷,厌弃,唾骂......这些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就像落在睫毛上的碎雪,融了就化成水了。
那位侍从继续道:“公子,您莫要怪荆广多嘴,夜里能乘翟舆走御道的人,想来定是陛下的新宠,能避则避吧。您久居与君阁中不知道,陛下近些日子在京城挑选美人儿,闹得满城风雨,被选上的坐上翟舆入圣殿,失宠了的就成了旁边那赤脚等死的人。”
翟舆越走越远,冷风裹挟着交谈声,从桓秋宁的耳边吹过。
他隐约听见那位不染尘世的公子,温声说了一句:“细雪覆尘埃,干净与肮脏早就分不清了。”
桓秋宁轻笑着,把铜鸟令藏在了袖中。
张公公察言观色,见桓秋宁对那位公子颇为好奇,边走边道:“这位公子是相国的嫡长子照山白,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放眼京城无人能及。十一岁入国子监,只可惜他学成后却不入官场,在与君阁中做一位吟诗作赋的风雅公子。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整日养花饮酒,守着那一方静隅,这一闲就是两年。”
桓秋宁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张公公回道:“回公子,奴家承恩元年入宫,已经有八年了。”
桓秋宁侧卧在翟舆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问道:“那你可听说过六年前,上京的春日宴。群英荟萃,各方文人雅客齐聚一堂,金谷酒数,曲水流畅。”
张公公是个爱诗之人,常在宫中听皇子们吟诗作赋,日子一长,腹中积累了不少诗词。他点头道:“承恩三年的春日宴,名声响彻整个大徵,奴家自然是有所耳闻。”
桓秋宁勾了勾嘴角,单挑一边眉:“那你可知春日之会的文斗的榜首是何人?”
张公公差点脱口而出,他连忙掌嘴,求饶道:“奴家贱命一条,求公子饶恕奴家不敢言之罪。”
桓秋宁抬头观雪,他伸手接住了几朵雪花,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要说刚才那人的才学名冠京城。”
张公公不敢言。
桓秋宁道:“人是死了,但他的诗词还在,该属于他的东西,别人永远望尘莫及。”
御道寂静的像阳关道,桓秋宁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未央宫,微微翘起了眼角。
上京,该变天了。
*
未央宫内烛火通明。
两位美人一左一右,捏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又是陪笑又是哄闹的,才将那流水的果子送进了稷安帝的口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玉阶下跪着的人,汁水咽下去后,道:“抬起头来。”
艳红色的香云纱掩在白如脂的胸口上,深陷的锁骨处被风揉得嫩红,脖颈上的串白玉轻轻地蹭着喉结,他的双眸冰冷似水,却好似容纳了一汪圣泉。
桓秋宁看着他,楚楚可怜。
这是他的一张皮,一张专门为了杀人而捏造出来的皮,美艳,柔弱,让人心生怜爱。恰好他的本相本就丰神俊朗,眉眼如画,略施粉黛,便倾国倾城。
因为这张脸,总有人骂桓秋宁是个妖孽,说他长了张狐狸皮,净会勾引人。
少时桓秋宁随母亲游历各国,初次回到上京之时,令无数富家子弟大吃一惊,称其惊为天人。
桓秋宁桓秋宁坐在金玉白马车上,从上京的长安街上路过时。总是能见到一群慕名而来的人,围着马车议论纷纷:
“哟,这马车里的人是桓丞相家的公子!”有人惊呼!
“一个男人怎了长了这么姣好的一张皮,真是馋死人了!”有人流口水。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这是少公子!”有人眼馋。
“......就是那个害得上京内几乎所有断袖都出柜的妖孽??”有人大吃一惊。
然而当事人很苦恼,他因为这张脸,失去了出门游玩的自由。
后来上京中关于桓秋宁的传闻,大多是一些荒谬至极之事。
比如:相国府的小公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下掀了他爹和小三的床!
因为这件事,桓丞相颜面扫地,气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见好。要知道他爹可是朝廷一品大官,权倾朝野,娶几个妾室延续香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桓秋宁不允许,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受一点委屈,一点都不行。
桓相国执意要纳妾,桓秋宁给了他三天三夜的时间,最后在桓相国迎娶小妾的前一夜,跪在中庭,将沾了红蜡油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从那之后常常有人看着桓秋宁额间那个像火苗一样的红色胎记,道:“他美的是皮,可狠的是心啊。”
古人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句话放在桓秋宁这里就成了:大难不死,继续作死!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那个妖孽果真作死了!
桓秋宁从众星捧月的少年奇才,到众人唾弃的妖孽,不过三年。再后来那个让人觉得眼不见心不烦的妖孽死了,死无全尸。
他死在了大徵漫长的边境线上,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五年后,上京城的春满楼中出现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头牌,还是个男花魁。但是没有人把花魁与桓秋宁联想在一起。
因为桓氏一族,已经死光了!
桓秋宁厌恶这张皮,如今却不得不依靠这张皮,一步一步地爬回上京。他看着稷安帝,楚楚可怜的眼神中闪过几分阴翳,他动了杀心。
张公公躬身伺候在一侧,笑着脸迎上来道:“这位是太尉杜大人新送来的公子,说是亲自寻了数月,熬没了乌发,就等着您瞧上一瞧呢。”
“杜卫有心了。”稷安帝推开嘴边的纤纤玉手,踩着玉阶上的红罗走了下来,低头时见那人香云纱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言道:“确实是极品。朕很喜欢,赏。”
他转过头,挥袖拿了根香狸毛制成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张公公见状小心上前,不经意间抬眸扫了一眼,而后退了两步,拖着长腔道:“赐名:墨蝶。”
桓秋宁虽跪在地上,身上却有毫不遮掩的桀骜之气。他的嘴角勾着几分不屑的笑意,在抬头的一瞬间全藏在了那张皮囊之下。
“承蒙陛下恩典,墨蝶荣幸之至。”清脆的少年音如鹅卵石轻轻相碰,他低着头,身上溢出了来时所沾风雪的冰冷之气。
他在忍。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以命换命固然孤勇,他却觉得不值。因为龙椅上那条人命,不配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
五年的时间,上京变了太多,他必须先站稳脚跟,弄清了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才能杀伐果断。
“墨蝶公子,请起吧。”
张公公退到暗处与人轻声说了几句,再上前时神色显然沉重了几分,他紧攥着手指,低声道:“陛下,照大人的长子丞公子入宫了,如今正在九华宫与娘娘赏月。”
稷安帝的脸色如旧,只是嘴角带了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意,他捏了一盏将要燃尽的琉璃灯,用手指挑动着越来越弱的火苗,道:“赏月,还真是有兴致啊。是来替他那就要死了的兄长哭坟呢,还是要联手搅了朕的安宁呢?你说,朕是不是还得去陪他们玩玩啊。”
琉璃灯碎在地上之时,未央宫内鸦雀无声,四周跪了一片,只剩下不怕死的寒鸦在枝头哭丧,像是在跟乌鸦比谁更邪气。
“陛下息怒,说不准丞公子只是思娘娘心切,所以才进宫来探亲。”张公公叩首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砸在了地面上。
“丑妃进宫有些年了吧,朕以为她过得还不错,既然他们姐弟感情深厚,不如就把他们关在一个木匣里,让他们好好的叙叙旧,永远都不分开。”稷安帝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在编钟中回荡,他解下腰上的玉蟒带,勒在了右手边之人的脖颈上。
稷安帝猛然用力,眼见玉块割着那人的抖动地喉结,他歇斯底里地求饶,却不敢抬手去撕脖子上的玉带,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芳容失色后别有一种凄惨之美,建安帝俯身抽出那条蟒带,踩过仍有温度的残花,勾住了左侧之人的下颚。
“陛下,臣有一计。”桓秋宁的语气从容,没有丝毫的恐惧。
他的手指在地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未央宫内之人无不替他捏了一把汗,建安帝松开手,把玉蟒带扔在一边。他侧坐在书案上,黑墨弄脏了龙袍,他拿宣纸擦了擦,嘴角的笑意更浓道:“不愧是杜卫挑的人,多少有几分胆气。说吧,朕给你这个机会。”
夜里风雪中,桓秋宁穿的单薄,此时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不颤,他道:“京城中人人皆言丞公子玉树清风,不入仕途,不染尘世,是最干净之人。如今的照府中只剩了这么一位无所事事但是名声极佳的公子,臣觉得杀了他,会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倒不如......”
“这白玉掉进了泥潭中,就没人心疼了。”桓秋宁轻轻一笑道。
未央宫内死寂了片刻,稷安帝俯视着地上这一只带了邪劲儿的蝶,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头,而后将那条玉蟒带扔到了地上,道:“赏你了。”
“朕听说前些日子丑妃的九华宫夜里漏雨,想来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调派几个手脚利索的奴才去修葺一番,整顿好了再把他带过去。”稷安帝走下台阶,他赤足踩在公子墨的衣摆上,挑起了他的下巴,欣赏道:“美人在骨,丞公子的命比朕好啊。”
桓秋宁抬眸的一瞬间掩去了神色中的冰冷,只剩下了几分妖冶与乖顺,他看着稷安帝,像一只纯善的幼鹿,轻轻地颤了颤睫毛,轻声道:“墨蝶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逯无虚呢,让他滚过来。”稷安帝松开手,眼神却没离开桓秋宁。
张公公哆哆嗦嗦地爬过来,估计是吓尿了,连声音都带了些许异味,他啜泣道:“逯大总管今夜在内侍省盯着奴才们清点腊月的开支,这才没来侍奉,陛下恕罪呐。”
“他该死!”稷安帝抬手打掉了他头上的巧士冠[3],沾满了黑墨的手掌按在他的额头上,磨着牙根子道:“让逯无虚马上送这位美人去照府。按朕的心意来,不然朕让他去宫外的梅树上挑个头颅,带回去熬一熬汤喝。”
“奴婢明白。”张公公的胆子吓烂了,眼角挤出的泪融在了汗里,很快就被雪夜里的风吹干了。
未央宫的灯亮了一夜。
[1]翟舆:车舆名。
[2]折裥裙,裙类名称,又称"折裥(jiǎn)直裙"。就是在裙片中,通过各种形式折裥后做成裙子的总称。
[3]巧士冠,太监戴的帽名为巧士冠,是皇帝侍者、宦官戴的礼帽,也是太监专用帽子。不同朝代根据等级有所区分,此处没有细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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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