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八年,下了一场大雪。
出墙的红梅上染了白韵,萧瑟的北风没丝毫没有怜花惜玉,生生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裹挟了去,碎雪落在了枝丫上,雪染白头。
太冷了,没人会在意红梅的迎雪绽放,只会觉得那抹红色格外扎眼,像是溅上去的血。
厚雪遮住了原本的红墙绿瓦,只剩了一望无尽的惨白。
宫墙之的御道上,一辆绣金翟舆[1]冒雪而行,八位穿着单薄的男子赤脚抬着翟舆,黛蓝的折裥裙[2]间露出了冻得通红的膝盖,曳地的长裙在脚印上拂过,沾走了细雪。
明黄色的漆木上的绣绘皆金翟,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上面,映射出了宫城往日的金碧辉煌。
冷风掀起了朱红色的细纱,隐约可见翟舆上侧卧着的,是一位容颜倾城的红衣美人。身影在风雪中略显消瘦,那抹朱红的影,仿佛一株**的彼岸花。
纱帐后传来了两声轻咳,一旁随侍的张公公脸忙上前道:“爷,夜里风雪大,您这要是冻坏了身子,陛下定会要了奴婢的命呐。”
翟舆上侧卧着的人困倦地抬了抬眼,顶在鬓角前的手指细如竹节,手腕处有一道还未褪去的疤痕。手指抬了抬,视线却未落到随侍的太监身上,他侧过脸看向远处,皮笑肉不笑。
张公公不敢多言,低头走在翟舆的一侧,手中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不远处一位披着白狐裘毛氅的公子,低头拍了拍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上的雪,而后紧了紧悬着祖母绿吊坠的带子。
他的视线刚落在那辆绣金翟舆上时,一旁跟随的小厮连忙俯身道:“公子别看,脏。”
公子微微侧脸,莹白落在了他的睫毛上,他轻声道:“细雪覆尘埃,干净与肮脏早就分不清了。”
翟舆离他们越来越近,这下不想看到都难了。公子背对着北风,任凭雪落在额间,再抬头时,对上了翟舆中的一双眼睛。
明明是一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微翘的眼角却带了几分凌厉,额间的花钿上含了一滴化了的雪,给那双眉平添了不少魅气。
媚眼如丝但不失英气,这双眼睛勾人,任凭他是清风霁月的风雅公子,见到这双眼睛亦没忍住多看一眼。
艳红色的香云纱掩在白如脂的胸口上,深陷的锁骨处被风揉得嫩红,脖颈上的串白玉轻轻地蹭着喉结,他的双眸冰冷似水,却好似容纳了一汪圣泉。
这样一张狐媚又妖冶的皮上,竟然长了这么双澄澈的眸子。
抬翟舆的人衣冠不整地在雪地上艰难地挪动步子,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手臂上可见白骨的伤痕已经流脓溃烂,纤细的手指像被扒了皮的烂果,没一块好地方。
公子只看了翟舆那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烛火的微光抵不上月光,他命小厮熄了琉璃灯,继续迎着风雪往前走。
他没有问,一旁的小厮却道:“公子,您莫要怪荆广多嘴,夜里能乘翟舆走御道的人,想来定是陛下的新宠,能避则避吧。您久居与君阁中不知道,陛下近些日子在京城挑选美人儿,闹得满城风雨,被选上的坐上翟舆入圣殿,失宠了的就成了旁边那赤脚等死的人。”
荆广见自家公子不说话,他又道:“您就不该用陛下赏的恩牌深夜入宫,明儿老爷知道了您免不了要入戒堂。荆广跟了您五年,第一次见您这么草率的行事,其实您大可先为自己谋条出路的。”
“我今夜一定要见到阿姐,这很重要。”照山白轻声道了一句。
在这个世道中,身为京城中的贵胄,想要见一个人却难如登天,甚至要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荆广觉得与其为了所谓的情义铤而走险,倒不如忍一时之痛名,换的多几日的平安。他跟在照山白地身后,又劝了一句:“公子,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只是深宫中孤寂,阿姐这几日一定吃不好睡不好,苦思不见,我心中难安。”
荆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能混一口饭吃多活一日是一日,在他看来他们家公子多少是有点感情用事了。
他们家公子是相国照宴龛的嫡长子照山白,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放眼京城无人能及。十一岁入国子监,学成后却不入官场,在与君阁中做一位吟诗作赋的风雅公子。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整日养花饮酒,守着那一方静隅,这一闲就是两年。
腰上的令牌与玉牌在风中叮当响,照山白走在风雪中,脚步格外的沉重,他知道过了这夜,他便要与的权利纠缠不清了。
此后,白玉染浊墨,内心的那一寸净土,再也寻不见了。
*
未央宫内烛火通明。
两位美人一左一右,捏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又是陪笑又是哄闹的,才将那流水的果子送进了稷安帝的口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玉阶下跪着的人,汁水咽下去后,道:“抬起头来。”
张公公躬身伺候在一侧,笑着脸迎上来道:“这位是兵部尚书杜大人新送来的公子,说是亲自寻了数月,熬没了乌发,就等着您瞧上一瞧呢。”
“杜卫有心了。”稷安帝推开嘴边的纤纤玉手,踩着玉阶上的红罗走了下来,低头时见那人香云纱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言道:“确实是极品。朕很喜欢,赏。”
他转过头,挥袖拿了根香狸毛制成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张公公见状小心上前,不经意间抬眸扫了一眼,而后退了两步,拖着长腔道:“赐名:墨蝶。”
那少年虽跪在地上,身上却有还不遮掩的桀骜之气。他的嘴角勾着几分不屑的笑意,在抬头的一瞬间全藏在了那张皮囊之下。
“承蒙陛下恩典,墨蝶荣幸之至。”清脆的少年音如鹅卵石轻轻相碰,他低着头,身上溢出了来时所沾风雪的冰冷之气。
“公子墨,请起吧。”张公公退到暗处与人轻声说了几句,再上前时神色显然沉重了几分,他紧攥着手指,低声道:“陛下,照大人的长子丞公子入宫了,如今正在九华宫与娘娘赏月。”
稷安帝的脸色如旧,只是嘴角带了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意,他捏了一盏将要燃尽的琉璃灯,用手指挑动着越来越弱的火苗,道:“赏月,还真是有兴致啊。是来替他那就要死了的兄长哭坟呢,还是要联手搅了朕的安宁呢?你说,朕是不是还得去陪他们玩玩啊。”
琉璃灯碎在地上之时,未央宫内鸦雀无声,四周跪了一片,只剩下不怕死的寒鸦在枝头哭丧,像是在跟乌鸦比谁更邪气。
“陛下息怒,说不准丞公子只是思娘娘心切,所以才进宫来探亲。”张公公叩首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砸在了地面上。
“丑妃进宫有些年了吧,朕以为她过得还不错,既然他们姐弟感情深厚,不如就把他们关在一个木匣里,让他们好好的叙叙旧,永远都不分开。”稷安帝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在编钟中回荡,他解下腰上的玉蟒带,勒在了右手边之人的脖颈上。
稷安帝猛然用力,眼见玉块割着那人的抖动地喉结,他歇斯底里地求饶,却不敢抬手去撕脖子上的玉带,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芳容失色后别有一种凄惨之美,建安帝俯身抽出那条蟒带,踩过仍有温度的残花,勾住了左侧之人的下颚。
“陛下,臣有一计。”公子墨的语气从容,没有丝毫的恐惧。
他的手指在地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未央宫内之人无不替他捏了一把汗,建安帝松开手,把玉蟒带扔在一边,他侧坐在书案上,黑墨弄脏了龙袍,他拿宣纸擦了擦,嘴角的笑意更浓道:“不愧是杜卫挑的人,多少有几分胆气。说吧,朕给你这个机会。”
夜里风雪中,公子墨穿的单薄,此时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尽可能不颤,他道:“京城中人人皆言丞公子玉树清风,不入仕途,不染尘世,是最干净之人。如今的照府中只剩了这么一位无所事事但是名声极佳的公子,臣觉得杀了他,会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倒不如......”
“这白玉掉进了泥潭中,就没人心疼了。”他轻轻一笑道。
未央宫内死寂了片刻,稷安帝俯视着地上这一只带了邪劲儿的蝶,他揉了揉紧蹙的眉头,而后将那条玉蟒带扔到了地上,道:“赏你了。”
“朕前些日子听说丑妃的九华宫夜里漏雨,想来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调派几个手脚利索的奴才去修葺一番,整顿好了再把他带过去。”稷安帝走下台阶,他赤足踩在公子墨的衣摆上,挑起了他的下巴,欣赏道:“美人在骨,丞公子的命比朕好啊。”
公子墨抬眸的一时间掩去了神色中的冰冷,只剩下了几分妖冶与乖顺,他看着稷安帝,像一只纯善的幼鹿,轻轻地颤了颤睫毛,轻声道:“臣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逯无虚呢,让他滚过来。”稷安帝松开手,眼神却没离开公子墨。
张公公哆哆嗦嗦地爬过来,估计是吓尿了,连声音都带了些许异味,他啜泣道:“逯大总管今夜在内侍省盯着奴才们清点腊月的开支,这才没来侍奉,陛下恕罪呐。”
“他怎么比朕还忙,不如这位子让他也来坐坐。”稷安帝抬手打掉了他头上的巧士冠[3],沾满了黑墨的手掌按在他的额头上,磨着牙根子道:“让他马上死过来,送这位美人去照府。按朕的心意来,不然朕让他去宫外的梅树上挑个头颅,带回去熬一熬汤喝。”
“奴婢明白。”张公公的胆子吓烂了,眼角挤出的泪融在了汗里,很快就被雪夜里的风吹干了。
未央宫的灯亮了一夜。
[1]翟舆:车舆名。
[2]折裥裙,裙类名称,又称"折裥(jiǎn)直裙"。就是在裙片中,通过各种形式折裥后做成裙子的总称。
[3]巧士冠,太监戴的帽名为巧士冠,是皇帝侍者、宦官戴的礼帽,也是太监专用帽子。不同朝代根据等级有所区分,此处没有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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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洁,稷安帝是个铁直男。
不然他可不舍得把公子墨赏赐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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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强迫症,初遇氛围必须要到位(星星眼)
下章开始不会有这么多描写了!
捕捉路过的小天使[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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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