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漫野,晚风瑟瑟,八卦玲珑塔分崩离析,砖瓦倾泄如水。
长剑自前腹到后背将安子霄整个贯穿,安子霄体内灵力飞速逸散,气息不稳,抓着剑刃的手不断流出鲜血,到了如此地步他还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
风赊月抬起脸来,他面色愉悦到几乎癫狂,瞳孔扩大呼吸加快,浑身颤奋不已,“大师兄,你挡我的路了。”
话毕,风赊月毫不犹豫的一推,转身就走。长剑抽离,安子霄向后倒去,与万千碎石一同落下。
“啪!”桌子被猛的一拍。
今日下了一场小雨,上不了工,很多人都来了这茶馆听书,馆里一时人满为患。
乐言坐在板凳上,他今年不过十岁,长凳下的脚尚不沾地。一身松垮道士服,眼也圆圆脸也圆圆,头顶还扎着个圆圆的发髻,看着十分喜人。
听到这一声,乐言瞬间缩回脖子端坐好,伸直腿脚尖踮地,确定无人注意他后,又开始神头看去。
这一声拍桌在茶馆里分外醒目,却没人计较,只因众人此时都是同样的义愤填膺。
“白眼狼!忘恩负义!”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他性命!”
“唉,当初他才多大,而且当年的事情确实跟他没关系,仙门留他性命理所当然。”
“丹核之事巨大,怎一句没关系就能了结,让我说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是仙门妇人之仁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如今风赊月盗了八卦玲珑塔,就是得到了完整的丹核,接下来是不是该天下大乱了?我们?早做打算?”
“做什么打算,仙门百家又不是吃干饭的,当年一整只都给他弄了,何况今天就剩个蛋。”
“对啊这都跟我们没关系,天塌下来有仙门顶着呢。但是万象宗也真是倒霉,一腔好意被人当了驴肝肺。”
“这玲珑塔守了二十年了都没出事,怎么就最近出事了?而且仙盟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众仙门此时不是都在万象宗?这还能被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玲珑塔的封印已经二十年了,早就松了,万象宗正想趁着这次大会人都在加强一下,风赊月再不盗就盗不了了。”
“这风赊月也真是个狠人,对自己的亲亲师兄都下得去手,过几天就是三年一次的仙盟大会了啊,新一代弟子都指着在这次大会上扬名立万呢,安子霄可是今年的夺冠热门选手。风赊月这一刀子下去,这还有希望吗?”
“我看难。我姑母的妹妹的儿子的表哥可是万象宗的内门弟子,人家亲口说的,内丹都碎了。”
“我靠这么狠。”
“还好我压的是龙数不是安子霄。”
“碎就碎呗,万象宗可是有亦白的,死了都能给你救回来,安子霄肯定会参加仙盟大会的。”
“你这就离谱了,那亦白也是人啊,过几天大会就开始了,人是来得及救,修复内丹就是神仙来了也做不到啊。”
“神仙做不到可不代表亦白做不到,丹仙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有本事你让他夺冠。”
“又不是没夺过。”
“靠对手投降是吧?”
“赢了就是赢了还分怎么赢?是不是玩不起?”
“哎你……”
乐言听得激动,忍不住歪靠近些,他抱住桌子边缘,身体前倾,小腿一别勾住了屁股下的凳子腿,歪唧歪唧往前挪了几下,直挪到身体和桌子之间再无缝隙,便坐正了,矜持得伸着脖子听。
众人说来说去也没个结果,人声慢慢沉寂下来,但是等来等去说书的人也不说话,有人问,“李茶碗怎么还不说下文。”
“他是个什么德行还不知道吗,等打赏呢。”
这说书先生本家姓李,长着一张好嘴,所有故事一经他的嘴,那叫一个一波三折颠沛流离,勾的人是欲罢不能。他靠着说书的本事开了这家茶水店,茶水费是其他家的两倍有余,且小气的很,心眼只有茶碗那么大,故人送外号李茶碗。
“这茶水比其他地方贵那么多,要不是冲着他会说书,谁来这里喝茶?”
“那没办法,他说的好,人家一家独大。”
既是如此,众人还是不死心,盖因今日的说书实在是吊足了胃口。茶馆里的人一茬一茬挨挨坐,大家都这么捧场,说不定李茶碗今天就良心发现了呢。
但是李茶碗依旧是那个铁石心肠的李茶碗,他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任何打赏,毫不留情的将扇子一合,扯着嗓子道:“欲知后事如何——”
普一出口,馆内叹气声四起,众人陆续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光芒闪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茶碗已抬起手接住。
他并未多看,流利的一接纯属是多年练就出的反应。但是握住的一瞬间,李茶碗一惊,猛的看向掌心,愣住了。
不仅是他,茶馆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枚足有拳头那么大的金元宝静静的躺在李茶碗的手中。
茶馆内吸气声不断,众人皆看向扔钱的人。
面善。
茶馆中男女老少皆有,众人对此人的第一感官都是面善。打赏的是位小公子,二十来岁,眼若点漆面若春风,左眼下一颗泪痣,十分讨喜。一身衣裳作料考究,非富即贵。应是出门不多,此时被围观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喝茶去了。
有钱,脸皮薄,看着还好骗,看样子金子是不会被要回去了。李茶碗在心中下完定论,啪的将折扇一展,右手一摊摆出架势,中气十足气贯长虹的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我娓娓、道来!”
——
那风赊月将安子霄丹田刺穿,推下塔去,转身便走,就这么冷眼旁观的看着昔日的大师兄不断坠落。
下方断壁残垣无数,安子霄本就身受重伤,若是这么砸下去,再被上方还在掉落的碎石掩盖,怕是九死一生。
安子霄心中明白,不断调动体内灵气,奈何紫府破败灵力所剩无已,调动反而使得灵力散的更快,他默念唤剑,无名剑早就被压在碎石中,应召却不能来。一番挣扎无果后,布满破烂砖瓦的地面已在眼前,安子霄自知在无转圜之地,闭上了眼。
此行,便听天由命吧。
就在此时,一道清风拂过。安子霄被稳稳接住,安放在地面。
他睁开眼——来人一身青衣,姿态闲雅,松散的发髻处插着一只青竹笔,腰间别着一只葫芦和一把折扇。他眉眼狭长面若佛像,然而,这样一副温和面貌,此时却怒气满面。
乐言小手紧握,激动万分的看着台上,显然对来者期待许久:“是丹仙。”
……
“醒醒,醒醒。”
乐言抱着陀螺迷迷糊糊,脑中不甚清明,“啊?”
李茶碗蹙眉看他,“你是谁家的孩子,还不回家。”
“啊?……啊!“乐言猛的一震,转头看到已经黑了的天,惨叫一声夺门而出:“完了完了完了啊啊啊啊啊啊———”
“等等我送你回去……”李茶馆扶门而出,乐言却早已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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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台累榭积玉廊,雕梁画栋堆金殿。华灯初上,温府灯火辉煌。
屋中帘影层层,座下载歌载舞,案上天师像宝相庄严。
“…那厉鬼在我府中作恶许久”,温员外情到深处抬袖拭泪,“请大师一定为我做主啊。”
咣当一阵响起,上茶的婢子将壶盏洒了一地,温员外被吓了一跳,一拍桌子大怒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拿起手边一物就要砸出去。
一只手牢牢按住了温员外。
温员外一抬头,对方道:“贫道定会为温员外,”那人泰然自若的冲温员外一点头,不容置疑的拿走温员外手中的酒杯,“解决这道怨灵的。”
此人面容俊秀,一身道袍,是个游历四海的道士,一身气质却缥缈似画中仙,又清淡似水月镜像,待物时不着痕迹又舒缓无比,使人无比安心。比起道家,温员外觉得他更适合去佛家。
温员外自知失态连连陪笑,一旁的管家忙让婢子下去了。温员外恭谨道,“那这厉鬼便麻烦乐然大师了。”
乐然以礼回之。
自始至终,乐然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花鸟一般淡然。温员外一抬眼,管家摆摆手遣散了众人,关上了门。
看样子是有什么要交代,乐然看向二人。
温员外轻咳一声,管家一拍手,小厮端着案盘走上前来,案中有一个匣子和几册书,最顶上的一本写着《天衍清河阵》。
待到跟前站定,匣子打开,满盒珠宝玉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乐然并未看那宝石,拿过一本册子翻看。
随意翻看一翻后,乐然面无毫无变化,道:“镇守的器件已经足够了,不必在多准备,且你这些物件上并未带着灵泽,无法拿来做法。”
此番景象一看便是另有要事,乐然却以为是用来做法,温员外暗忖这位大师是做法做多了把脑子也超度了吧,面上仍笑呵呵道,“大师,我府中的厉鬼作难已久,此次劳烦大师做法超度。但是这投放怨灵害我的人……他使奸计害我,请大师为我讨回公道啊。”
乐然眸中无悲无喜:“据我探查,这怨灵生前是你府上的家仆,尸身也是自你府上的井中捞出,何来投放一说。”
温员外痛心状,“这怨灵虽是我府上的人,尸体上却有多处伤痕,我府中从不苛待下人,这怨灵却日日纠缠于我。这一看便是被歹人谋害又扔于我府中的,请大师一定好好整治那罪魁祸首一番啊。”
听闻此言乐然面色动容:“温员外此言,是知道这位死者是谁人残害的了?”
温员外斩钉截铁道,“除了那陈折柳还有谁会这般与我作对。大师初到此处不知,那陈折柳经常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仅欺男霸女还占地自用,整一个无恶不作,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啊。”
“竟是如此。”乐然面有触动,“这样的人确实应该受到惩罚,但我是出家人,不可动手。这样吧,我有一法,可将怨灵身上的怨气送回害他的人身上,此法受因果回溯,会找到真正害死那怨灵的人,虽不能直接让那人以命抵命,但能让凶手诸事不顺晦气缠身。如何?”
灯影憧憧,乐然面上稍霁,似乎是对这个术法挺满意,温员外一时竟觉得此人将自己看透了,吓得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不必了。”
乐然露出疑惑神情,温员外才发觉自己有些激动了,忙找补道:“这术法只能让他偿还一点点,食之无味罢了。我相信因果报应,我等着看他自取灭亡的那天。”
乐然有些不愿,但雇主已经这般决定了他便不再多说。
此人虽不善交际,但喜怒哀乐皆在面上,温员外放下心来,忽的又想起什么,“那大师可否在我府中设下法阵,阻止厉鬼来犯,这样以后就不会在出现这种事了。”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乐然颔首,“自然可以,但是……”
温员外本没指望,此时峰回路转,忙道,“但是什么?”
“但需要开阵,且阵法东南西北各需一件镇守之物,都要带灵泽的。”
温员外不免肉痛,但只要能保护自己一切都值得,当即大手一挥,“大师放心,这些我府中都有,现在便拿出来。”
乐然点头,“那便麻烦温员外了。”
府中人忙去拿了,温员外又道:“你那高徒何时回来,做法的时辰快要到了……”
乐然伸手掐指一算,“符纸器物都已备好,还缺最后一物。”
温员外忙道:“那这最后一物在哪?”
乐然指尖一顿,看向大门道,“已到门前。”
话刚一落,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管家忙去门前。门一开,乐言正到眼前。
乐言额前带汗,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当当的行囊,一溜跑到乐然面前,站定行礼:“师尊,您要的东西我带来了,路上出了些意外,便迟了些。”
乐言立在下方,身形笔直,全程不卑不亢,虽还年幼却已显现出大家之范。
掐算的如此之准,且在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提这个要求,温员外知道自己这回这是请到真高人了,还是个很好骗的高人,心中大喜,忙道不迟不迟,又向着乐然拱手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再过两刻钟便是施法的最佳时间,劳烦府上再去确认一下物件,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叮嘱小徒一番。”
“好好,”温员外连身应和,带着管家离开,屋中只剩师徒二人。
寂静。
寂静。
还是寂静。
说是叮嘱,却是一直未曾说话,乐言立在下方,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一字,他额头沁出冷汗,十指张了又合,酝酿片刻之后终于鼓起勇气。
“——”
话还未出口,忽闻水声泊泊,是乐然抬手给自己续了杯茶。
乐言鼓起的勇气被打散,偷偷看了看上方,见乐然面色无碍,迟疑片刻后道:“温员外也不懂奇门遁甲之术,若是无事,不若徒儿去帮忙确认一下吧。”
说罢等了片刻,见乐然不回,行礼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室内一静。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静,好似是某种磁场的产生,着眼看去虽无异常,但这室内已与外界分离开了。
乐言浑身一颤转头就跑,屋内烛火一晃,乐然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大门已然关上。
乐言当即吓得惨叫一声:“——”
但是自始至终,屋内的声音都被层层封闭,未曾传出一息。
道士不一定出家--道士是否出家,取决于不同的道教派别和修心传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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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