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玷玉 第8章 簌雪红梅

芙蓉垂挂长春枝。

长春宫内有两三排长百米的矮墙灰瓦建筑，所栖住的是长春宫的奴仆。

一等宫女的待遇是不同百十人拥挤的，另开有两三间偏房。

说是房间，无非就是多个角落能放置东西，围上竹帘仅够容纳下一张床，空间逼仄狭小。

陆红雨将自己最大的一间屋子腾出来备给了今晚救回来的丫头，自己则铺了张席子睡在偏房。

今夜久卧未深，摸索点亮烛火，想去瞧瞧那个当年陪她满山遍野摘果子的小女孩。

坐起身子又扭头拿出一盒干柿饼子，当初临走时堂妹还耸着鼻涕往她手里塞这东西。

回忆着旬阳就又要牵扯心上的伤痛，被迫将注意力转移到脚下步伐。

隔间很近，几乎两间屋子中间只存了扇窗。

推开槅窗的门，屋子漫延浓郁迷迭香，窗边化尽香灰的香盅，走近看到床头有一尊亲手放置的袖珍铜镜，想着堂妹及笄爱貌特此摆放奤奁，又扫眼被褥底下平平整整看不出身体曲线的凹凸痕迹。

思想警惕起来，掀翻一看里面确实空空如也。

人顿时被蒙住。

心底轮回盘旋疑惑，人呢？

回想起，是她亲自把陆柔汐背回这里，莫非是她说的话太重，没拿捏好劝她的分寸？

可她如今的地步，若再是同那些金贵女娘一般浑水摸鱼贪生怕死的过活怎可了得啊……

急急绕到外头，叩门叫醒了长春宫另一同级婢女晚歌。

“红雨姐姐，你莫把动静闹太大，如今郡主才被寻回两月不足，纵你有天大的护主荣恩，但毕竟现在陆相是罪臣，你怎么就敢断定咱们小郡主能替你庇佑得了一个罪臣之女。”

长春宫现今的主子是先帝义妹古莲公主的女儿，遗留民间月前被寻回来赐封昭和郡主，改皇姓谢，复名允恩，时年六岁。

谢允恩孤身行至衢州，机缘下求助上京的陆红雨，一路由她照料平安抵达，谢允恩进宫亲自将她留下作贴身婢女。

晚歌披好衣裳，吹燃了硝石拿手护着苗子点亮烛火，又转身挽陆红雨的胳膊。

进宫之后为了方便行事她仅是隐去姓氏，对外称陆相与家中有恩，实则暗中打探关心定都陆府的一切。

陆红雨正是心烦意乱，眼一横，

“替我？我当你久在深宫如今世道的局面不省得，但陆相女联姻祁国，此乃国事你也不知？大虞这两年才缓过口气，眼睁睁看着相爷当下被浑水泡了，外面都传他是因为阻止举兵攻打别国，也不知大娘娘是听了何方妖孽的编纂非要处治功臣大组兵戎。”

晚歌一听忙抓她袖口，瞟眼看向四周，

“呸呸呸，我的姐姐，我确实是比不得你能力才干善通善解，但你这些话真不能胡乱脱口！”

“大虞谁不晓得陆姑娘出嫁要被获封和亲公主？只是，我担心要害姑娘的人不是你能抗衡。”

一听此言，料定她是不肯帮忙自己，陆红雨嗤笑一声，转眼看向那双细长眉眼，“你不找，我自己去找，庇护陆柔汐的不是小郡主，而是我。”

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晚歌颇为不解，摇着头只觉得陆红雨那副正经模样奇怪好笑。

手里摩挲着枕边那支皇后赏的金簪子，近前事情不管，偏去插手剪窗外花枝儿，倒要看看她这副坚决态度能坚持多久？

虞皇宫如今虽规格陈旧时常修葺，终究定都是曾在百年前雄霸大泽荒的国度首府，赤煌煌三十六宫殿傲然挺立于凰山龙脉气势恢宏。

芙蓉宫占地面积数一数二，其中修建的内苑园林乃宫中殊色，名为娇园。

历代累积扩建纵宽百里分割为南北，北方最是偏僻人少，齐穆泽所居是南，临近长春、玄雀二宫。

南娇园假山石湖的湖心亭碳炉烧得火热。

时隐焦心拧起眉头，回首看了眼纱帘外走近的人影，蹲下往方圆无尖角的金边大炉子里加碳火。

“伤口不深，戏弄把戏，殿下又权当是好玩，”年青男子抹了下被冻红的鼻子，轻哼一声半笑道。

“真的假的？让我瞧瞧，方才他还痛得直叫唤呢！”

长亭下又一年纪相仿者开口，朝帘内探脖子。

余音未散，“啪”一下江北的黑木桃花扇棱敲上了西洲的额首。

西洲鬓角微红，回呛道，“江北，谁允许你打本将军的？”

“将军当上瘾了？你还不是沾二弟的功劳，”

江北轻飘飘一席话，润和如圭。

转眼西洲低头一想，纵是结拜兄弟同生入死，到底他们的飞黄腾达悉数指望的是齐穆泽。

思及于此，里间传出一道声音，两人齐齐看过去。

“你们两兄弟来定都是作何？”

齐穆泽已经上药换好一身乌紫黑袄纱禅袍子，捻着手里那串微微发亮的佛珠。

而后佛珠由指尖滑下，他拎着佛珠招招手，不多时又有螺髻宫使上前来添加换新亭子外的烛台。

烛台亮上三分，齐穆泽抿了口茶起身朝他们走去，距离缩小渐渐两人模样愈加清晰，虽非孪生，相貌却已七八分相似，旁人一眼可猜得是亲兄弟。

来时风尘仆仆伴隼鸣，身着黑白两色难盖其下各异性情，两人一双桃花眼姿容尚佳，一静一动气度不同。

不知何处席卷来的阵风，沙沙响起亭外腊梅枝桠触碰挨挤的声音，满地腾飞的雪粉顷刻在他眼中转做细密黄沙。

记忆流转之际，他忆起当初救下的巫族老人，忆起他们父亲为他巫卜的话语。

“请恩人恕罪老朽告之，恩人心脏，并非人心，卜卦有人皇命藏狼心星象。”

静默无声，回忆停止在一刻画面。

苗南巫术所用的古旧黄褐纸张，沾了黄鼠狼血，火上一熏扭扭曲曲显出几个黄字——水火相容，解蛊除病，长生宿。

“老朽知晓恩人怕死，但绝症并非无法根除，若寻得月心血，照如我宗巫法诊言，即可痊愈，彻底破除世人对您的早夭流言，才可真正，顶天立地的活着。”

那晚他彻夜难眠，所救的孤山老叟初次见他，仅凭算命占卜断“齐穆泽”生死劫数。

叶氏两兄弟本是吴国朝廷要犯，老爹爱惜幼子，为两人申冤遭到疯狂追杀。

二人知父有难不惜越狱，临到大祁晟京还是晚了一步，齐穆泽救回叶叟安顿他到祁国境内，前日刚卜卦诊治完他的心疾，次日就惨死于对面街角驿馆。

两兄弟投奔齐穆泽，三人在芒夏郊野百年芭蕉树下结拜兄弟，江北长兄，穆泽为次，西洲三弟。

再未见芭蕉碧叶，早已白驹踏红尘，流年逝六载，齐穆泽每一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歹人谋杀的巫翁，就咬牙恼恨，明明近在眼前，连个六旬老叟保不住。

更恨当时羽翼未丰。

齐穆泽脸上神情莫名变化，微微闪现出恨意，仅仅在他脸上停留半刻，又极快速的划过去。

江北心最细，近身人里能抓住他神色变化的，少之又少。

人人只道阿泽脾性古怪，要么纵情山水揽美人逗趣儿，要么就是在外驻军议事丝毫不让气焰嚣张，跟在他身边这六年没见他在大泽荒低调办一件事儿。

为所欲为才是常态。

江北低头轻笑了下，朝纱帘里走出来的人恭敬抬手， “殿下放心，我们是自己过来的，确实不是贵妃娘娘和陛下遣来监督您。”

“我们就是担心，殿下过来这几日有没有继续顺利寻找月心，听时隐大人说了，殿下到虞国竟未再复发绞痛，这是天大的好事。”

齐穆泽神游被他拉回来，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淡淡一笑，“确实抵达虞地之后再未有发病迹象。”

“虞国地灵气候好，到底是比齐地温润养人。”

转了转手上扳指继续道，“外面天冻，我料理好伤口也吃喝酒饱，你们既已换好便服，我们就出发罢。”

两人朝前走着，举首一队侍从携灯照路。

西洲跟在后头，时不时拍打两下石子地边儿的红梅树，淅淅索索被他弄掉颇多碎雪，转动眼珠子又嘲弄起来，

“呵，到底是气候好，地灵人倒是也灵，次兄竟也舍得为了个女子桶自己一刀…次兄什么身份，何样的女子没有？”

江北睨他一眼，这回倒是知道改口兄长，小兄弟当将军做了官，就要跟着齐穆泽出去露脸，少不了人多眼杂捕风捉影。

齐穆泽回首拧了根近旁的枝干，上面还有一颗小小欲放的蕊骨朵儿，枝干细灰偏长，从西洲颈项上绕半圈。

停留在西洲脸上，齐穆泽看着他同自己一样有一道疤痕。

西洲在羽国遗留的战损快要痊愈。

三弟年至十六，最年轻，也是最热血亟待争鸣的年纪。

从六年前他就起誓，再有忤逆不尊者他会亲自送他们踏上极乐西路。

但江北西洲是例外。

因为生死相随的信任。

齐穆泽愣了片刻，将花枝精准顺进了西洲的耳鬓处，为他巧妙簪上了一朵红花，

梅花丛中散出声音，“西洲的疤痕快要好了。”

“咱们这俊俏的小郎君也是长大了，知道顾惜替你挡剑的二哥了么？”

“弟弟嘴笨，嫂子她…”

西洲正想一口气讲干净心里话，转而被江北一把捏堵住嘴。

剩下的半截被江北握在掌心里，西洲只好支支吾吾挣扎着道出 ，“你是有婚约的，二哥，二哥不会心痛么……”

他早就听闻陆柔汐今天及笄礼，本该定都热热闹闹庆祝相女生辰，事情越发离谱，不由得发自内心可怜她。

“二哥圣眷正浓，四海皆瞩目您是大祁未来储君，也该是好好与陆姑娘相识的时候了。”

“嫂子？你怎么知道方才同我说话的那女子，是陆柔汐，”

齐穆泽摇头挪开步子笑着朝前走，两人继续跟在后面。

他转过头来，漆黑眸子里闪跃些星芒，又将声音压低些只让近者听清，打趣道，

“储君，顺其自然罢。”

“但此女乃天下名姝，若我娶妻娶妾，其中人选她可占一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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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簌雪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