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响起金属摩擦石壁“呲呲”声音。
齐穆泽刀锋一转,呼吸间,血溅三尺的画面叠加着大段白绸翩飞,席地跪坐的娇娘像是患有离婚之症,僵直着背没有反应。
速度快得惊人,他打翻了她的帽帘,带着污秽的猩红尖端离她那么近,那么近……
在作呕的血腥气里泡上大半天,暴力再度落到她身上,此刻看来倒也没那么可怕。
害怕改变不了任何轨迹。
哭也一样。
一剑封喉,帽帘被挑到刺客伤处,替陆柔汐挡下初泵时飞溅的汩汩血水。
齐穆泽凝视她的神态。
眼含愁绪,周身端方气质,三千青丝度在夕阳末影里,如沐白月光般生出些“光雾”。
貌非秾丽流色,一袭楚楚清态让她拥尽虞国娇爱,她比他想象中看起来更乖巧,更柔弱温顺,更适合养在未来的东宫为太子磨墨。
他以为,陆家小娘子会有点儿反应。
惊异她却依旧像个木偶一样的人。
当真没趣儿,他不稀罕做祁国储君,更不稀罕捡只木偶回去。
齐穆泽俯视她,将金羽剑送回剑柄,“在下唐突,失手打翻姑娘的帷帽。”
被人平白盯得不适,陆柔汐朝里别过头。
眼前划过道人影,秦不豫兀自折膝半跪在地上,凑过来展臂护住了身后人。
陆柔汐没有抬头,齐贼冷的调子,冷的样子,还要将一段没有波澜的言辞灌进她的脑海。
她还得听着由着他。
倒也不重要,一个自大无知的莽夫她让让便是。
但弄脏的裙裳和名声,他迟早得赔她。
祁齐同音,从前老百姓有多痛恨谢三李,如今就有多仇恨觊觎大虞国土的齐氏皇族。
齐贼倒是极适合眼前这个人。
她起身离开原地,捡起帷帽猛的扔下了城楼。
其上浸透了血被她用力甩出去,蘸出一圈血滴子,淅淅沥沥喷洒在石壁。
“无妨,是奴家没挑拣到好的遮面,惹了殿下看它不顺眼。”
不卑不亢的话,明摆着是冲齐穆泽去的,伴着话,她的裙腰也洇上朵朵红梅。
齐穆泽已退回原处,墙边女娘身上蓬纱的裙摆全部殷红,裙身扩泛出“红梅”,日辉消弭下,如战场归来透着些许残破颓损,媚得凄婉令之动容。
——
陆柔汐入宫所乘车马的侍卫比不得祁国使队的精良战卒,仪仗车辂被人尽数毁坏。
但秦不豫混入乱军的消息很快传进内宫,有人护送她自不必再去蹚齐贼浑水,一口回绝了祁使者的请求。
她换了身扎染水墨宫裙,日薄西山,累了一天,瞌睡虫在脑袋里打架,靠在车舆边和着马蹄哒哒声入眠。
“你素来不肯轻信传言,如今也见到了,被吵了惹心烦就乱杀一通,他都敢撕烂大娘娘的诏书,这样嚣张的人大泽荒数不出几个。”
秦不豫看出来她困得耷拉,自潮州憋一路的话还是想同她说道,许久未见他怕隔了生分,先是试探,
“好在他得罪了大娘娘,吃住定要被亵慢的,浅浅何必还要同他置气。”
她们走的宫苑偏道,稍许安静些略闻鸟鸣,被秦不豫蓦地打破了沉静。
陆柔汐正敛息养神,一遍遍梳理思绪,只听了个大意,闻声松了松眼皮才接他的话,
“他狂妄那是他的本事,毕竟大虞落后太多。”
她的嗓音永远像絮不满的小水塘,不实亦不虚温润动听激发出周遭绿意。
只是此时忽而又觉出对席人那悠悠的塘子里藏着些珍珠明辉。
秦不豫怔愣,将手肘从窗框收回又转头看向她,目光游走停顿须臾,不禁暗纳:
临走时,陆柔汐还整日向他抱怨说吃药痛苦,这还是那个柔柔弱弱三天两头生病,四海扬名且久居深闺的陆相大千金?
“我无心与他过不去,只是,他都将剑指着我了,我还需再跪着与他对视?”陆柔汐眼帘翕开道缝。
传闻中的齐穆泽凶神恶煞,品性不堪,回想适才他的言行举止世人所传非虚,她只觉肮脏下流,急着离开便匆匆登车,无半点儿好奇去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秦不豫一想到她被无礼相待,不由联想至她身上的婚约,“被祁王宠成那样儿,还要当储君,封个乡长算是抬举他。”
一乡之长,可便隐居避世也。
“嗯,”陆柔汐闭着眼哼唧赞同,这么一看,嫁给一个疯子确实比被算计害命要强。
可惜,疯傻做不了太子。
除非先皇在位薄弱无为,亲母久居后位又家族雄势,譬如还未行大典的今上谢烺,九岁就被先帝暗定的五皇子,满朝文武娇纵幼儿,先帝唯一的嫡子,满身金光闪闪降世,大虞名声最好的皇子,但仍被人轻易诓骗到乡野挖神木,险些因此丧命。
倒是有些让人好笑,痴傻与疯子见面是何景况。
他们都有最好的底气,但大泽荒不会允许一个猖狂武夫笑驭天下,可以傻但绝不能目中无人。
陆柔汐正要截断游丝休息,耳畔又响起他的一句发问。
“浅浅,怎么不见义母?”秦不豫狐疑道。
几个字进了耳朵,登时神魂一震。
陆柔汐五根削葱指握紧了座缘,陆家未安,她怎么还有心思去想旁人的生死,瞬时懊悔不已,心中堵闷道,“她在容贵妃宫中,婵表姐病得严重,昏迷喂不进去药,难受起来只唤我母亲,母亲去看看她。”
说完再无心思入眠,她自小记性不太好,府邸仆从海海,从不需她操心任何事情,父亲从前总怕她没法子独挡一面,劝她规谨处事修身养性,先帝体弱后,又总为朝事一夜夜的熬,年将不惑却似个白发仙长,每每陆渊听闻她要打听政事不仅要训斥,还要罚她抄各类训诫经书再加上轮换着跪佛堂和祠院,有时还会严惩体罚。
史书政论是容月默许她学的,教授各门学课的娘子们常常告诉她外头的新鲜趣事儿,百姓议论,国都要闻,这些是容月替她包庇隐瞒。
父母常训诫姊弟三人,陆家,发迹在乱世国微之境。
宁可做一围院墙护中众人,也不要长长久久做渴求雨露的锦簇团花。
可她一女子,怎么料得尽所有前路。
她望向窗外,高楼云阁跳动着大大小小的豆灯红光,合掌祈求万事平安。
转眼间宫车到了贵妃的云梁宫,陆柔汐叫停车奴,只道接容月一同去太后的圣萱殿。
秦不豫看出她的忧心,踟蹰良久也垂眸黯淡眼神,“我也不知,义父究竟是为何,为何被邢部收监入狱,为何又被人陷害杀百姓,怪我当时心急,只顾着打听你在宫里,应当多问两句。”
“你从无关人口中问不出什么,个中缘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就像今日的刺客,他要杀的人是齐穆泽,若他说出来,便是两国龃龉,问多了反不是好事,虽你身上有皇族血脉,但这里非秦将军府,多冒失闯几次会没命的。”
秦不豫借着灯花明亮打量起那副熟稔的姿态,神情下浮露满面吃惊,又迅速转变成如同低位向高者的仰望,不禁言,
“浅浅…”
陆柔汐挑出一枚亲和的微笑,将手中银炉递给他,温柔道,
“我感激二弟弟的相救,若家中无事,长姐会设宴款待,姊弟几个再好生聚聚。”
“还有,以后不可呼我小字,你我义结姊弟礼数有别,早些回去吧,今夜离开,别让阮阿娘等急了。”
言罢,眼前人撩开车幰,抬脚垫了马车下的小凳,离开他的视线。
步履匆匆在雪地里踩出深浅鞋印,她的斗篷在他怀里氤氲出恬淡的熏衣香,悠悠子心。
云梁宫广大气派,所居皆是历代贵妃品级往上的宠妃,从这里擢升出一代代中宫娘娘。
陆柔汐低头撩攥裙摆,然地上积雪深厚,彩绣的珠鞋很快湿却一半,心扉又虑:婵姐姐这里竟是连个使轿撵的人也没有。
切然回想,三年前容婵咬牙坚持硬要嫁给谢烺的态度,甚至不惜痛下心来消瘦节食,花费三个月速习西南绝迹的瘦燕舞。
寻风之瘦燕需跳得百媚娇软才让人叫好,其中最难的是要在数十根湘妃竹子高搭的木板台子上起舞弄影,台子两端被悬吊,唯有台上人身段极其纤瘦,再搭配娴熟舞技才能表演出似小燕般孱弱灵动。
陆柔汐不由心酸,回想当初婵表姐甘心要作舞姬为谢烺寿节祈福,容家外祖父是悄悄极力反对的,容婵曾私下告诉她,要做皇后,要想为庶娘在容家立一尊高位灵牌。
为了这个目的,陆柔汐也曾助她一臂之力 ,怎的会料到让容婵行将踏错,堕入了吃人的深渊。
容婵做了良娣,第一要事是与容家断绝来往,随后地位宠幸反越太子妃,直到秋末谢烺入主虞宫,她是最后得旨搬进云梁宫,竟被皇后召令幽禁于此,新帝也再未探视关怀宠妃。
容婵入宫,时逢深秋时节干爽华贵,现如今新雪下得急促,堆满了这座巍峨宫殿,望着雪堆里头彻骨的寒,埋的该是痴心人的欢喜。
过去陆柔汐见过她与谢烺同处一画面的情景,虽不知他们是否有情,但她一度认为,两人神韵独有一分和谐相似,也算登对的“夫妻相”。
陆柔汐下车动静小,身旁只有一个点灯的仆从,两人步子放得格外轻巧。
走出挂着雕花福牌的垂门,被不远处一女子谈话声所吸引,眼看就要到了内殿。
待走近门扉却是开着的,透过门中罅隙,贵妃长宫的火光辉煌,里中像是有人先她一步进入卧室。
外门未关,轻松得以迈步进去。
双足甫一站定,却被尖细女音吓得是浑身一个激灵。
“容婵!我来是要告诉你,今日你与你祖父,都,得死!”
字音顿挫使劲儿,里面倒影张牙舞爪,似乎有一年轻泼妇正在发作,声音狠毒咒骂,是谢烺的太子妃未来虞国皇后——冯佳子。
“你…你怎么敢私自决夺高位宫妃生死,娘娘如今还未立后,中宫职责当属大娘娘所掌,岂能越揽?!”
是容月!
陆柔汐顿感不妙,胸膛迅速擂架战鼓就要冲杀进去。
同时, “她害死我孩儿,迟早废妃,死在冷宫是便宜她,我偏要她在今晚扔进难民堆里送去野疆生蛆喂蛇虫…生死不如!”
声音愈加泣愤,来不及思量,陆柔汐猛然推门而入。
根本听不清门开声音,
“唰!”的一声,
拔出的刀剑铿锵有力,转眼化作飞血珠子,刹那间溅她一脸。
“姑母————”
只听容婵声音嘶哑,从床上竭尽全力下来,全身抖擞,深陷的面颊上挂着一双充血的眼珠子,一幅再抖抖骨架子就要散了摸样。
她踉踉跄跄,朝着陆柔汐,步态歪斜的跑来。
方才飞驰而过的影子,姑母?
门口的人才意识过来,不是朝她!
而是朝着面前……
陆柔汐定睛容婵,她接住了床身前扑来的红褐色女人。
她看着两人相拥,泪顷刻翻出眼眶。
抬手擦脸却意外将红水糊遍满脸,一伸手便扑了个空,模糊双眼。
瞧个大概,容月的腰间被一柄短刀穿过!
刀不知是谁的,就这么直楞楞插立在背上,陆柔汐浮想脸上的腥腐是容月扑向前去时口鼻中所泄。
白日是腥风,此刻才是血雨,不知是悲,是怕,抑或是疲累,双腿仿佛被人敲断了,一时瘫软像个孩子恐惧得嚎啕大哭出来。
“娘!——”
她爬过去再眼前黑时,撕心裂肺恳切希望是自己的血,流出那么多…那么多来,痛得要命,只求将血流尽。
她求容月带上自己。
她去哪儿,她也想跟去哪儿。
大理石地砖上,一晕一死横竖两人,死者还是被连带错杀,虽说容月也是容家女,但她外嫁,当算陆家人。
陆渊收监并未确凿斩决,堂上人喝道,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我将你们舌头全部拔干净,还愣着干嘛?赶快扔出宫去!”
白布纷纷一盖,便算作无名尸体,四面的侍卫抬着所有弃尸往禁中角门方去。
夜深角门关闭,有的人干脆抛尸距离最近的废弃宫殿。
芙蓉宫,最凄凉适宜。
“殿下,天色晚了,外面混乱一团你怎么就非要出去呢?”
时隐怀里裹着齐穆泽临摹的飒飒行书,立在书屋窗前嘴里抱怨私语。
笔触劲体,行云流水倒映火光中反着光亮,连同旁边的字条,墨皆还未全干,人已经不见了。
“好好的出门,偏要翻窗,还留条子不让人跟来,总让人摸不着头脑。”
抬脚踩在雪地枯枝上,已是万分稳重姿态,仍旧发出“嘎吱”声响,颓败的芙蓉宫,草深人腰高,纵他高大,但体魄精瘦,若想匿于草宫也算轻松。
这里只有枯木,再加上白雪没覆瓦,脱落的墙漆,撕下了昔日繁华露出底下的斑驳洞皮。
幸而幼年随皇祖母居住的内苑牌匾还未掉落。
破开门来,“福馨永递”四个字被紧锁的门庇护,遒劲书法来自于先太后。
嬷嬷说,当年,太皇太后就是握着他的手。
一笔,一笔,在书纸上写下这几个草拟的镌字。
破旧的深红禅帐被风带起,不断飘飞舞动,若隐若现佛台前一身藏青寝袍,
他跪在灵牌下哭得喑哑,肩颈起伏轻喘,徒然出声,
“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