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阳中学是非常特殊的一所公立高中。它既不是全凭分数说话的普通公立高中,也不像隔壁的环艺私立贵族中学,只面向有钱学生提供精英教育。度阳中学两者兼具,既出成绩又十分富贵。
就拿这届高一来说,一共十一个班。其中单数班里,是中考高分录取的普通学生,双数班又称平行班,都是花钱入学的名额生,除了每个班的学生人数少一些,师资、课程、教学资源的分配不偏不倚又因材施教,争取为每个花了钱的家长实现望子成龙的美梦;在学生的组织管理上,校方也立誓做出承诺,要塑造一种平等融洽、团结和谐、友爱互助的人际氛围。
当然,所有学生都知道,这就是放屁。
普通班和平行班的学生,不说水火不容,那也得是形同陌路。韩廷照十分不幸,成了一滴掉进清水里的墨汁。
“韩哥!”小弟吴劲霖激动地拽住他的袖子,上来就是一个自我洗脑三连:“老大你居然进实验班了!牛逼!真给咱们长面啊!”
倒数进的实验班,听起来长面子吗?
韩廷照握紧了拳头。
明明就很跌份啊!
话虽如此,韩廷照还是麻溜儿的揪着进步之星的奖状和成绩单跑到贺逍面前卖了个好。
他先把这几张纸摆在了客厅茶几正中央,打量一眼,觉得做的太明显了,有点low,又火速夹进书里给换了个地方。
等贺逍下班回来,他就背着小手,佯装无意地从书房转了两个来回,拿着本书踱步出来了。
“对了舅。”他若无其事地对沙发上的贺逍说:“我期中成绩单放你桌子上了,你有空签下名。”
贺逍瞧见他的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飘忽来飘忽去,忙碌紧绷了整天的心弦一松,就有点想笑。
年龄和阅历摆在这里,小孩子再聪明,在大人眼里也透明的像杯白水。
何况是贺逍这样心明眼利的人精。
贺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没这样沉不住气的,贺逍想,就算那韩群,也是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物,真不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
娇纵、爱显摆、没心机,天真又愚蠢。
幸亏年纪小,长了一副好皮囊,犯起蠢来……倒也可爱。
贺逍签了成绩单,爽快地批了一笔零花钱,为此得到小外甥若干甜言蜜语吹捧不提。只说韩廷照这边,还算平静的校园生活因为新组建的实验班而掀起了些许波澜。
自诩度阳校霸的韩廷照被新同学们隐隐孤立了。
他本人倒无所谓。毕竟这群死读书的“好学生”们的战斗力实在寒碜,手段低级又乏味,左不过冷嘲热讽酸言酸语再找老师告几出刁状。韩廷照都懒得理他们。
每日照常悠哉悠哉地迟到早退,帘子一拉,桌上一趴,明目张胆地在课上补觉……老师都看不过去了?那正好咯,韩廷照巴不得早点从这个实验班滚蛋。
真正叫他烦的不轻,还是另一个人。
……话说蒋鹤一得是个什么品种的傻逼啊!
韩廷照匪夷所思地想,怎么想,他的态度都已经够明显了吧?
都和摆脱病原体一样避之不及了,有必要搞这种夹带不清的小动作?
还是说,年级第一比他的同伙们多长了点脑子,自觉自尊心受损,要对他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诡计?
第三次从自己课桌上翻到蒋鹤一偷偷扔过来的垃圾之后,韩廷照没再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人堵住了。
那傻逼一看见他,就像块橡皮糖一样黏糊糊地,无比自然地贴了上来,斯斯艾艾地喊了声“韩哥”。
韩廷照被喊的一个哆嗦——准确点说,是浑身发毛。他现在莫名其妙地有点怵蒋鹤一。为了掩盖自己不甚充足的底气,他动作粗暴地把人抵在墙上,越发恶劣地卷着那几张纸“啪啪”打他脸。
“我说了不收你,让你滚远点,你还搞这出。”他阴沉沉恐吓:“对我有意见?”
蒋鹤一慌忙摇头,又变成了着急抖水的**小狗:“不、不是!”
韩廷照冷笑:“那你鬼鬼祟祟把这几张破纸——”
他的嘲讽突然停住。
他不自觉地瞪圆了眼睛。
蒋鹤一。
——一个苍白瘦弱的火柴棍儿、欠了一屁股债的小可怜、畏缩怯弱的小老鼠,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光天化日之下伸出他一对罪恶的小爪子,强制掰开了自己的手掌,抢走了那团被揉的皱巴巴的纸。
韩廷照都惊呆了。
最近在蒋鹤一身上惊呆的次数似乎有点多,他想。
“……不是什么破纸。”这狗东西垂着眼,脸上的表情瞧着居然还挺伤心:“是我整理的笔记。”
他将纸张一一抚平,郑重其事地捧到韩廷照眼前,一同奉上的还有那一双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眼睛。
“我在办公室听到的,实验班是按月考的成绩一月一调整,人数满了才会退人。”
所以再不情愿也得在实验班先待着了。
“而且实验班会有周考,成绩也会发到家长群里。”
所以家长也会知道。
“所以我猜这个……”蒋鹤一很小声地说:“你应该用得着吧。”
韩廷照不自觉后退一步。
他没有去拿那几张纸,纯粹是被蒋鹤一的话搞懵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用人话说就是手足无措。
然而他的沉默在旁人看来俨然是别的意思。
蒋鹤一等了一会儿,眼神里的亮光渐渐黯淡,脸上的表情也迅速灰暗下来,像原本色彩明丽的油画突然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算了。”他哑声:“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那几张记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被他胡乱叠了两次塞进裤兜,蒋鹤一重新低下了脑袋,缩着肩膀,闷头往楼梯口走。
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将要消失在楼梯拐角,韩廷照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等一下!”
他大踏步往前追,而在台阶下,穿着宽松校服外套的少年停住脚步,拘谨地侧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轻柔地给他勾了层暖洋洋的边,轮廓挺拔,姿态沉静,微风浮动,欲言又止。
这道剪影足够印进颜控的脑子里了。
都到了这份上,韩廷照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都像是在辜负人了。
于是,他就真的只是说了点什么。
“喂,那什么笔记,给我看看吧……”
蒋鹤一其实人不坏,像他说的,知道知恩图报。
后来韩廷照思忖,就是运气不太好。
实在不行那笔钱他也能先给垫上,就当买个听话的小弟了……
但事实是韩廷照忘性大,把这事一时撂在了脑后。
之后没几天,蒋鹤一同学自己就把钱还上了,账目一朝清,皆大欢喜,王陟想找茬也没了理由。
“听人说你妈回来了?”
这天下午,刚从球场训练完,韩廷照回教室的路上看见了蒋鹤一,随口问了他一句。
“听人说你妈回来了?”
“嗯,回来了。”蒋鹤一点头。很知情识趣地没问他这个“听人说”,到底是听谁说的 。
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并排走。
“那你爸呢?”韩廷照问路上他:“他要不改好,你妈不还得跑?”
“我妈疼我。”蒋鹤一闻言笑了笑,露出两颗小白牙:“她舍不得走了。”
“至于我爸……”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语言:“他现在精神有点问题,已经在走离婚程序了。”
韩廷照:“……这就精神出问题了?”
“之前受刺激了。”蒋鹤一很坦然地解释道。
他背着双肩包,白T恤运动鞋,好一副乖乖学生的模样。
韩廷照思考了一会儿,认为蒋鹤一运气不错,自己是晚了点,没帮上什么忙。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明华楼一楼的便利店,蒋鹤一说要进去买点东西,韩廷照左右没事,就站在门口等他。
哼几句歌的功夫,蒋鹤一提着个袋子就出来了,里面三根“鲨皮乐”雪糕滋滋冒凉气。
韩廷照心念一动,就看见蒋鹤一打开袋子,热情要和他分享,他坦然伸手,两人边走边吃。
韩廷照:“你也喜欢吃这个牌子的?”
“还行吧。”蒋鹤一咬掉一口脆脆的巧克力,顿了顿,“有点甜。”
韩廷照心道品味真差,香草口味刚刚好,黄色包装的芝士口味才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