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的雪下得比市区大多了,鹅毛般的雪花砸在屋顶山野,奏起窸窸窣窣的响声。
远处的青山绿树全覆上了白色的盖头。
这世界那么纯粹又宁静。
爱丽丝作为一只城里狗,哪儿见过这么大这么厚的雪,兴奋地在敞阔的田野里跑来跑去,整个彻底放开了撒欢儿的状态。
起初路知晏还随她去。
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
后来,爱丽丝盯上了邻居家散养的芦花鸡,芦花鸡被撵得扑腾着翅膀又蹦又窜,始终逃不脱爱丽丝的魔爪。
鸡飞狗跳的场面看得路知晏头痛不已,生怕那只弱小的芦花鸡被爱丽丝这个庞然大物吓出什么心理阴影,扯着嗓子大喊:
“爱丽丝,你给我消停一点!”
爱丽丝像是没听到,继续我行我素。
路知晏磨了磨牙,追了上去。
钟清艾披着厚实的米色披肩,优雅地站在窗前,慈爱地看着外头的鸡飞狗跳。
季南音递给她一杯热茶,钟清艾笑着回头,“好久没看到知晏这么高兴过了。”
季南音笑了笑,也望向在雪地里追爱丽丝的路知晏,依稀觉得看到了路知晏的少年时刻,那么的恣意自由,像是明媚的小太阳一样,再冰冷的心也能被他融化,焐热。
教她也想要变得像他一样,让人喜欢。
“南音。”钟清艾突然叫她,季南音从路知晏身上收回目光,唇角幸福满足的笑容还没散。
“你和知晏最近感情很好吧。”
以前路知晏和季南音看起来也很恩爱,但是这回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虽然没有太多亲密的举动,但是两人身上的亲密劲儿藏都藏不住。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溢出蜜来。
季南音会心一笑,“嗯,很好。”
钟清艾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因为苏橙那个电话而出现的不安,终于完全消失了。她上前牵着季南音的手拍了拍:“晚上想吃什么,外婆去给你们准备。”
“都可以,我帮你吧。”
一老一小和谐地携手进了厨房,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元旦节已经过了,但假期还没过,过节的气氛还在,钟清艾准备做得丰盛一些。
钟清艾掌勺,季南音就帮着打打下手择择菜,即便是这种小事,她都做得异常认真。
这种一家人凑在一起的感觉对季南音来说有些陌生,但她很喜欢这种平淡,这是家的味道。
没一会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你,别挨着我!”
“呜。”
“爱丽丝做什么了,把知晏都惹生气了。”钟清艾笑着说。
季南音放下手中的青菜:“我出去看看。”
走出厨房,季南音愣了愣,随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爱丽丝不知道去哪儿打了滚,身上挂满了污泥,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错了,讨好地想要蹭路知晏祈求原谅。
路知晏避之不及,可是白裤子上还是蹭上了泥水。
路知晏脸色很臭,看到季南音还笑,没好气地说:“管管你女儿。”
“不是你女儿吗?”季南音走过去,想摸摸可怜巴巴的爱丽丝,手举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下手,最后象征性地捏了捏她尚未沾染污迹的耳朵尖。
“怎么回事。”她问路知晏。
路知晏冷笑两声:“追隔壁家的小母鸡追上瘾,路过一个排水沟,人家鸡飞了过去,她也想跳过去,哪晓得脚下一打滑,栽沟里去了。”
爱丽丝也有自尊心,听到路知晏揭短,抬起前爪扒拉了两下路知晏的腿,想让他别说了。
又是两道黑印子。
“爱丽丝!”路知晏怒吼。
季南音笑得肚子都痛了,路知晏瞪她一眼,见她还不消停,直接上前,紧紧抱住了季南音。
“欸,你。”季南音要抗议,路知晏却理直气壮道:“夫妻俩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季南音笑着叹气一声,任由路知晏抱了会儿:“去换个衣服吧,我去给爱丽丝洗个澡。”
路知晏放开季南音,“洗什么洗,脏死她算了。”
话虽这么说,他倒是衣服也懒得换,先牵着爱丽丝去了浴室,挽起衣袖给爱丽丝洗起了澡,还不让季南音插手。
季南音就抱着手臂靠在门槛上,微笑地边同路知晏说话,边看着他耐心地蹲在浴室里,满手泡泡地在给爱丽丝清洗着。
灯光柔和地落在路知晏身上,看起来那么温暖,又让人觉得贴心。
“知宴。”
路知晏抬起头,额发上还挂着白色的泡沫。
“以后我们也找个环境好的小城市,过平淡的生活好不好。”
路知晏抬手抹了下脸,望向季南音,“我可以啊,不过你倒是有点难度,季总,恐怕要等你退休了。”
他刻意咬重了季总两字,季南音虽然依然在笑,心里描绘起的美好蓝图,又被一点点粉碎。
是啊。
她现在这个身份,过着的优渥光线的生活,本身就同“平淡”是反义词。
路知晏其实也一样。
他本身就带着光芒,走到那儿也会引人瞩目,也注定和“平淡”无关。
人活着啊,果然不能既要又要。
路知晏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在怪季南音似的。
他站起身,想要抱季南音,发现两手都是泡泡没法下手,只能凑过去亲她一下,“等你退休了我们再去,一样的,反正时间还多,我等得起。”
洗完爱丽丝,路知晏开始给爱丽丝吹毛。
就在这时,季南音手机响了。
在电吹风巨大的噪音里,路知晏啧了声,揶揄道:“季总,放假不会还有事找你吧。”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对路知晏说:“是有点事,我先去接一下。”
路知晏挥挥手,“去吧,季总,我可很懂事,从来不会和季总的工作争风吃醋。”
季南音笑了下,转身走到屋外,掩好了门,这才接起了电话:“苏小姐。”
这个电话根本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苏橙打来的。
“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苏橙说,“不过你还是要来我这儿一趟,你伯母在我这儿。”
然后,季南音听到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喊她的名字。
路知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又将爱丽丝变成了一颗蓬松的大蒲公英,在屋里没没见季南音。
推开门走出去,就见季南音站在门口。
她也没有打电话了,就怔怔地望着漫天的雪花,不知在想什么。
眉头蹙得很紧。
路知晏没由来的心慌,他忙走了上去。
季南音在屋外站久了,身上都染上了寒气。路知晏知道季南音最怕冷,立刻牵着季南音的手,对着她冻僵的手哈了哈热气,揣进了衣服口袋里,就往屋里走,“怎么,不嫌天冷了,站在外面吹什么风。”
屋里的暖气拂过冻僵的皮肤,一阵刺痛感袭来,季南音才回过神,“吹完了?”
“嗯。”路知宴将她按在沙发上,用毯子将她裹住,表情严肃地盯着季南音,“怎么了?公司又出什么事了?”
季南音笑着扯下身上的毛毯,“是有点事,不过不严重,我现在过去看看,等会儿就回来。”
路知晏:“我跟你一起去。”
“别。”季南音在他脸颊上吻了下,“你跟着我一起走了,爱丽丝说不定又要闹了,我很快就回来。”
路知晏盯着季南音眼睛看了会儿,点了点头:“好。”
到锦绣澜湾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季南音已经不是这里的业主,保安都认得她,放行时还殷勤地提醒她,“季总,那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很不好惹,你小心一点啊。”
季南音颔首:“麻烦今天的事,谁也不要说。”
保安愣了愣。
之前他还觉得那个女人在胡说八道,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季南音的亲戚,但是此刻他反应过来或许那疯女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对上季南音略带几分压迫感的眼神,心悸地点头:“放心,季总,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季南音:“谢谢。”
季南音按响了22楼的门铃,苏橙来开的。
她冷淡地看了季南音一眼,让开了身体,让她进来。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一下站了起来,兴奋地用当地方言叫她南音。
从离开那小渔村之后,季南音和陈新鹏见过几面,但是再没见过王芳。
不过十五年而已,算起来王芳也才四十多,看起来苍老憔悴得像是六十多岁的人。
平静地盯着王芳看了两眼,季南音转眸看向苏橙:“苏小姐,麻烦你回避一下。”
苏橙不可置信:“季南音这里现在是我家。”
季南音盯着苏橙没说话,此刻,她眼神很冷漠,再没之前任由她折腾时的好脾气。苏橙有些发怵,骨子里她还是有些惧季南音的。
“给你半小时时间,你别在我家乱搞。”
“放心。”季南音说,“坏了什么,我都加倍赔你。”
听季南音这么说,苏橙蹙了蹙眉,顿时有些担心那女人的安危了,毕竟在她心里季南音就是蛇蝎心肠的人,保不住会对这个找上门的穷亲戚做点什么。
不过这是季南音的事,和她无关,她叫上李阿姨一道去了21楼。
屋里只剩下季南音和王芳后,季南音关上了门,走到了王芳对面的沙发坐下,然后掏出一根烟点燃,才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见季南音抽烟,王芳眼中闪过鄙夷。
在她眼里,只有坏女人才会抽烟。
但她不敢表现出现,笑着说:“我来看看你。看看你过著好无好。”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季南音讥诮地勾唇,“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王芳哪能走,这次来她找季南音是有事的。
她讪讪地搓了搓树皮似的手,“南音啊,你可以给我些钱吗。”
季南音不说话。
王芳心里直打鼓,“我不要多了。”
她竖起右手手掌,五指支棱起,看着季南音的眼神,她又缩回三根,怯怯地说:“就两万。”
闻言,季南音笑了,“这些年,我每年给二十万还不够你们用?我倒是不知道陈家村那小地方每年花销那么大的。”
王芳皱起脸,一张脸更像是风干的橘子皮,愤怒道:“你知道的,钱都是你大伯管着的,他自己在外吃吃喝喝,一分都不给我。”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季南音不想和王芳多说,站起身就要走,王芳就像是疯了一样扑上来,死死抓住季南音的手臂。
她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季南音一时还甩不开。
“南音,你救救我,你大伯总打我,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季南音冷漠地看着王芳哭得涕泪横流,眼泪滑过脸上青青紫紫,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但她对这个女人她一点都同情不起来。
陈新鹏爱酗酒脾气怪异,喝点酒就打人,这不是他第一次打王芳,也不是王芳第一次试图逃跑。但最后又像是中邪似的回去乖乖跟着那个烂透了的男人一起生活,分也分不开。
在季南音眼里,陈新鹏不是好人,王芳何尝就是。
“我没钱 ,给我两万,我想离开他。”王芳还在嚎哭,声音嘶哑得近乎刺耳。
季南音冷着脸掰开了她的手指:“我不会给你钱,我不会自找麻烦。”
她笃定哪怕给了王芳钱,等一段时间好了伤疤,又会回忆起陈新鹏的“好”,又跑回去和他过日子,然后再添油加醋地将她卖个彻底,到时候陈新鹏定然会接机找她麻烦,她不想惹上一身腥臊。
“不会的,这次我肯定不会回去了。”王芳扑通一下跪下,“南音啊,我真的想离开他,你不帮我,我就要被他打死了。”
季南音垂眼盯着王芳,那一刻,心底窜起了股无法遏制的恶意。
她觉得王芳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可悲,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用手指直接掐灭了烟蒂,扔到了垃圾桶里,“你这么想摆脱他?”
“是,我想。”王芳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了希望。
“那你去杀了他吧。”
这话是意识深处发出的声音,积攒了多年,沤出腐朽难闻的味道,一旦说出口,心口便敞亮了很多。
闻言,王芳愣住了。
她想说话,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此刻季南音看起来有些可怕。
见王芳那畏惧模样,季南音垂下眼帘,无比遗憾地低语:“不敢吗?那就忍着吧。”
忍着吗?
可是这次她真的忍不了了,陈新鹏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
想起那些落在身体上的拳脚殴打,王芳身体忍不住打摆子,“不行,杀人犯法,要坐牢的。我不想坐牢啊。”
季南音吃惊地挑了挑眉。
显然好奇,眼前的女人竟然还懂法。
很多年前,陈新鹏因为她打碎了一个碗,对着她又踢又打还不过瘾,还抄起凳子想要砸她时,她害怕地喊出的那句“打人是犯法的”时,王芳在一旁冷笑着说,她是他们养大的,就是打死她,天皇老子也管不着。
王芳也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期翼地望着季南音,“对,对,杀了她就行了,南音你去杀。”
她抬手胡乱地比划了一个高度,歇斯底里地吼,像是个疯子:“以前你就这么一点高,拿根筷子都敢往他身上捅,对,你去,你去杀了他。”
闻言,季南音脸色愈发的冷,“你杀人要坐牢,我就不用?”
“你是有钱人,不会的。”王芳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季南音受不了了,她来这一趟就是个错误,王芳这种人愚昧又自私,和她多待一秒,她都觉得窒息。
莫说和过去的人待在一起,只是回忆起她就觉得自己沉入了泥沼中,也变得浑浊肮脏,让人厌恶。
所以,这些年来,她从来不回忆,也不提及过去。
季南音转身要走,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路知晏还在等着她。
她要回去了。
她要回到那个有路知晏,有光的世界去。和过去的人只是待在一起,她就觉得自己沉入了泥沼中,也变得浑浊肮脏,让人厌恶。
“南音,你帮我,我告诉你你妈妈跳海的真相。”
季南音蓦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