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慈回头,看了眼赵晏然,赵晏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于是知慈扬声道,“进来吧。”
随即,一位英姿勃发服饰干练的佩剑青年推开了门,同知慈打过招呼后便立刻看向床铺。
赵晏然躺在床上,看到来人,语气有些激动,道,“师兄,你来了。”
来者是同赵晏然关系很好的周师兄,平日在山上便对赵晏然十分照顾。
周师兄神色关切担忧,快步上前掀开被子,查探赵晏然的伤势。
“晏然……”看着赵晏然如今的落魄模样,周师兄的声音有些难过,“我已雇了人,咱们马上出发。”
赵晏然嗯了一声,语气怀念道,“师父师兄们还好吗?他们在山上都过得怎么样”
知慈站在一旁,注意到这本是闲话家常的问题,但周师兄闻言神色却变得不太自然。
周师兄避开了赵晏然的视线,无意识地摩挲床沿,道,“……他们都很好,师父很担心你。”
赵晏然也察觉到了师兄的异常,于是沉默望着他,等待下文。
一时间厢房中无人说话,可越是安静,周师兄便愈发犹豫。
半晌,周师兄硬着头皮道,“晏然,我和你说个事。”
“你说。”
“师父接到你出事的信件后,很担忧你。但门派不能没有继承人,所以我下山前,他便任命诸葛真为少掌门了。”
周师兄说完后,半晌不敢看赵晏然的脸色。
赵晏然在上清派年轻一辈中武功最高,成为掌门亲传弟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下山保护路府,也是赵晏然接任少掌门前的最终历练。可谁能想到赵晏然会因此搭上自己的健康?
周师兄半天都没等来赵晏然的回应。他抬起头,便见赵晏然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神色茫然。
“……晏然?”
赵晏然回了神,道,“抱歉,我走神了。”
师兄有些忐忑,道,“你没事吧?”
赵晏然垂眼,望向周师兄开口道,“我没事,我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担任少掌门,让合适的人接任,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他的语气却像在念公文:得体、大方、没有感情。
周师兄听着赵晏然顾全大局的回答,心里却一点也欣慰不起来,赵晏然有天赋又刻苦,成为掌门亲传弟子顺理成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照这个势头,赵晏然未来必会成为宗师泰斗。
但也因此,周师兄见赵晏然如今平静接受失去一切,才为他更感到心酸。
周师兄道,“那你有什么行李,我帮你收拾下,今日就出发回山上吧。”
令周师兄和知慈都感到意外的是,赵晏然突然开口道,“师兄,再等等吧。我现在伤口未愈,不宜颠簸,何况山上的医疗条件并不比京城好,要不,你待我休养半月再来接我吧。”
知慈听着,心下疑惑,因为赵晏然此前同她说话时,经常流露出十分期待回上清的态度,怎么此刻真得能回去时,又突然变了口风呢?
周师兄想了想,道,“也行。正好我还得去东方城办点事,既然有这位姑娘照顾你,那我便先去趟东方城,回来再来接你。”
随即,他又同赵晏然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并对知慈表示感谢。半个时辰后,周师兄同二人告别离开。
厢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赵晏然突然道,“知慈,你把我的剑拿来。”
知慈道,“怎么了?”
赵晏然道,“我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握住剑。”
知慈听他这样说,有些心酸,依言将剑柄递给他。
赵晏然如今全身上上下,唯有手臂能动。只见他颤抖着握住剑柄,费力抬起手,但他手抖得太厉害,没等握紧,长剑便掉落在柔软的被褥上。
知慈见状,连忙将长剑放在床边,道,“你大病未愈,别为难自己。”
赵晏然怅然,道,“我在上清山习剑第一年,师父只教了我一件事。他说学剑第一步,是找寻自己的道心——明白自己追求什么,为何执剑。道心坚定,执剑的手才不会抖,才配学剑。”
“师父交代完这句话,便让我练习握剑。我练了整整一年,练到后来,我手执剑柄在太阳底下维持一个剑式几个时辰,手也不会抖一下,直到那一刻,我才豁然开朗自己要追寻什么。”
赵晏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声音轻得仿佛呓语,“——将剑术练到极致,不断寻求更强的力量,那便是我所寻之道。在上清的日子我纯粹无比,每天除却睡觉都在练剑,心无旁骛。越努力,我心中就越踏实。”
随即,赵晏然自嘲一笑,眼圈不知不觉有些发红,道,“可惜,以后我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的我,再也握不住剑了。”
知慈有些局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但赵晏然并不需要她安慰,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甚至罕见地冲知慈露出一个笑。
“知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知慈望着他,等待下文。
“我想拜托你买坛酒,知慈,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就只想喝点酒。”
知慈犹豫道,“可你大病未愈……”
赵晏然唇角弯了弯,声音却不容置疑,“去吧。”
知慈望着赵晏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他失去了近乎一切,如今也只剩下喝酒这么一个愿望了。
她答应了,离开厢房,细心带上了门。
知慈走出养济院,又觉得应当问问赵晏然有没有具体想喝的品类和店家,让他喝得尽兴些。于是折返回到了厢房。
然而就在这时,知慈听见屋中传来“锵啷”一声,似金属落地。
知慈心中一惊,立刻推开门进入里屋——
只见赵晏然喘着粗气,脖子血红一片,方才放在床边的长剑此刻则掉在了地上。
知慈这才明白,原来赵晏然是想支开自己,尝试自杀,却因握不住剑柄,功亏一篑。
知慈连忙拿起纱布,给他止血。
多日来一直平静的赵晏然,此刻流着泪嘶吼道,“滚开!别碰我!”
知慈没听他的,继续帮他止血。
赵晏然痛声嚎哭,声音如受伤的野兽。他清俊的脸扭曲无比,痛苦嚎哭道,“都是你……沈知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知慈心中一颤,停下动作。
赵晏然神情失控,对知慈嘶声道,“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如今我连死都死不成,而你又在装什么好人?!”
赵晏然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几个医师来到厢房,见赵晏然情绪崩溃,立刻派人去端来一碗汤药,强行给赵晏然灌了下去,很快赵晏然便昏睡了过去。
医师叹了口气,“他不愿接受现实,慢慢来吧。老夫给他喝的药能让他昏睡半日,待他醒来,还需要你多劝劝他。”
知慈连连道谢。医师们见情况稳定下来,便离开了厢房。
一时间,厢房内又只剩下她和昏睡的赵晏然。
桌上烛火明明灭灭,知慈坐在桌子旁,面朝赵晏然一言不发,神色麻木又疲惫。
赵晏然说的没错,若不是她,他不会瘫痪。
自己欠他一条命。
寂静的深夜中,知慈突然对着无知无觉的少年开口,“我记得,你劝退张小功时曾道,这世界弱肉强食,强大是唯一的道理。那时你扬言,若有一日你败了,便愿赌服输,因为这就是游戏规则。”
少爷眼角泪痕未干,对知慈的话毫无反应。
“没想到,”她无声笑了笑,“真有这么一天,你却选择了自杀。原来这就是你的愿赌服输。”
“你啊,真是……”
知慈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寻找一个妥帖的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知慈握紧了右手,下定决心。
她站起身,吹灭蜡烛,随即大步离开了骤然漆黑的厢房,只留下一句轻到听不清的叹息。
“……懦夫。”
-
青牛观内。
烛光之下,疯道姑孙芳姑虔诚祭拜着一尊小小雕像,口中念念有词。
此刻时近午夜,荒郊野外,偌大的青牛观一片漆黑,只有孙芳姑房间的窗户透出一点灯火。
如果换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岭之地,恐怕会被吓破胆,但孙芳姑明显相当满意这样的清净。
自前些日子的变故之后,青牛观便被朝廷查封,而观中除了孙芳姑,其他道士都被缉拿至大狱等待审判。
孙芳姑为朝廷提供了追捕白巾教的重大线索,因此没有被抓;官兵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她继续住在在青牛观。
因青牛观正门被贴了封条,孙芳姑目前便住在靠近侧门的一间厢房,侧门进出自由,方便平日进出买菜做饭。
孙芳姑正在祷告,正当她全神贯注之时,侧门穿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孙芳姑思绪被打断,皱了皱眉,但随即心中便被疑窦填满:三更半夜,会是谁来拜访一处禁地?
她来到侧门处,将门稍稍推开一条缝。
令她未想到的是,门外不是赶她走的朝廷官兵,也不是来报复她的白巾教徒。
来者她认识,是那个同伴重伤、自身命格奇特的小姑娘。
孙芳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你。”
她将门打开,侧身让小姑娘进来。
小姑娘正是知慈。
赵晏然的自杀行为,同样让知慈感到崩溃。
方才赵晏然陷入沉睡,知慈颓废绝望坐在桌旁。就在那时,她突然想起,在青牛观赵晏然重伤昏迷时,疯道姑曾凑到她身边说的话。
当时她断言赵晏然会终身瘫痪,又说她有法子救他。
那时她根本不相信疯道姑,认为她咒人倒霉。但此刻走投无路,再联想到疯道姑的预言竟奇异地实现,知慈突然就理解了沈纤纤为何执着于青牛观的法会。
因为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鬼神之说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拜托了医师看护赵晏然,防止他醒后再次自尽。而自己则趁着夜色一路赶到青牛观。
青牛观正门被查封,幸好当她绕到侧门时,围墙内隐约透露出了光亮。
她敲响门,孙芳姑仍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探头探脑地打量她片刻,方才领着她进了屋。
屋中摆设朴素,紧里面的地面上有个暗门,看起来像下面有个地下室。
孙芳姑道,“小姑娘,你想通了?”
知慈咬唇,半晌开口道,“医师说,我的同伴终生瘫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找您。您说有办法救他,求您帮帮我。”
孙芳姑道,“当然,当然,我那日一看到他的情状,便想到了救人的办法。”
随即,她神神秘秘地说,“姑娘,你相信无生老母真实存在吗?”
知慈眼皮一跳。无生老母,那不是白巾教的信仰神吗?知慈犹疑着道,“你也是白巾教徒?”
孙芳姑立刻摇头,道,“谁告诉你信仰无生老母,就得是白巾教徒?这么同你说吧,白巾教就是一群打着信仰旗号的反贼,贫道之所以向朝廷告发这些人,就是因为他们将无生老母强行与白巾教捆绑,玷污了无生老母的声誉。”
孙芳姑神色变得狂热,“古语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生老母的原始教义根本没有所谓‘均贫富’一说。因为祂从来不拯救凡人,祂只与凡人做交易。”
孙芳姑看向知慈,“你的同伴寿命将尽,即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凡间医师束手无策,但如果你献祭足够的筹码,那无生老母便会恢复他的健康。”
知慈听得入神,“筹码是指……?”
孙芳姑道,“你的心头血。一碗心头血蕴含着人十年的寿元。稍后你用刀自心口取一碗心头血,取其中半碗淋在无生老母的八卦盘上,诚心祷告,无生老母便会回应你的诉求。供奉结束后,你回去将剩下半碗心头血喂给你的同伴服下,到第二日,他便能重获健康。”
说着,她打开地下室的隔板,爬了下去,示意知慈跟上。
知慈向地下室内探头瞅了眼,被吓了一跳:
只见地下室仅由一只蜡烛照明。暗室中间矗立着一座无生老母的雕像,地下室四周墙上、天花板、和地板上,都贴满了镜子。从门外望去,室内就仿佛一个无限延展的空间,而空间中又矗立着无数尊无生老母雕像。
“这……”知慈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呼,她下意识感到此处十分不祥。
“别怕,”孙芳姑嘟囔着,她抬头,神情狂热地冲知慈招手。
知慈犹豫道,“我听说,玄门之中,镜子意味着‘不祥’,这室内摆满了镜子,未免太过瘆人。”
孙芳姑听罢,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道,“无生老母并非正神,自然要用一些旁门之法才能通灵。贫道将房间四面都贴满镜子,营造出了一间无限延展、直通阴阳的厢中世界。如此一来,祂才能听见贫道的祷告。”
知慈听罢,将信将疑爬了下来。一进地下室,她便看见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个自己的倒影,她犹疑着走到孙芳姑身边。在她们面前,无生老母手执阴阳盘,低垂眼皮无悲无喜,她脚边放着一个小碗,里面盛着鲜血,看起来像一个小型献祭台。
知慈道,“这是谁的血?”
孙芳姑道,“我自己的。”
知慈侧目,孙芳姑解释道,“贫道钻研了很多年,才摸清和无生老母的交流之法。那就是用贫道的鲜血献祭,在连通阴阳的空间中向无生老母祷告。”说着她伸出手臂拉起袖子,只见她的手臂之上尽是一道又一道的刀疤。
知慈不想再看,移开了视线,道,“所以我想救回我的同伴,也需要放血?”
孙芳姑点头,“是的,你献祭给祂心头血,祂救你同伴性命——本质上,便是用你十年寿元,换你同伴的命。”
孙芳姑顿了顿,平素疯癫的眼神极为清明,“不过,你想好之后再做决定。因为贫道曾帮助过几人进行仪式。但后来无一例外,他们都后悔了。”
知慈道,“为什么后悔?难道还有别的负面影响?”
孙芳姑摇头,“不,只要不后悔,就对没有影响。可一旦后悔,献血者就会被反噬,日日受心痛折磨。然而,大恩如仇,被救的人过了一年半载,无一不与他们反目。”
知慈沉默,失去寿命绝非小事,如果她长寿还好,假设她命数不长,那失去十年寿命,她便没几年可活了。
但随即,知慈便想起自己临走时,赵晏然痛哭着指责她、谩骂她。
他问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赵晏然的恨意知慈完全可以理解,他只是出于庇护之心下意识帮自己挡了一把,却没想到李护院的炸药威力那么大,害他差点搭上了命。若当时没有他,自己已经死透了。
自己确实欠他一条命。
于是知慈道,“我想好了,我要救他。”
孙芳姑道,“你想救他的理由呢?”
知慈道,“他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
孙芳姑神色并不信服,“只有这一个原因?”
“只有这一个原因。”
孙芳姑叹了口气,“如果只为了报恩,我建议你算了。报恩的方式有很多,没必要搭上自己。”
知慈沉默下来,半晌,她轻声道,“我喜欢他,我不想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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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知慈坐在赵晏然床边,唇色发白。
她忍受着心口处一阵一阵的疼痛,将碗中心头血尽数喂给了昏迷的赵晏然。
知慈耳边回荡起数个时辰前,孙芳姑指导自己的供奉方式。
“心头血蕴含着精元,你将心头血装进空碗中,供奉在无生老母脚前,随后诚心祈祷,默念你的愿望。两个时辰后,你的心头血便会变成起死回生的神药,你将它带回给你同伴喂下,便能让他重获健康。”
她按照孙芳姑的方式放了一碗血,胸前伤口痛极,同时感觉头晕目眩,阵阵发冷。但知慈没多休息,简单包扎后强忍痛楚回到了养济院。
待给赵晏然喂下整整一碗血之后,知慈实在难受得厉害,便躺到外间的陪护床上,睡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