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程溪山记事起他就能明显察觉程家人的偏爱。或者说,这是一份来自程秋眠的偏爱。
玺园里挂着程吟从出生到出嫁的所有画像,从木制楼梯的一楼穿插到三楼,皆是出自于程秋眠之手。而他的父亲程竞和三叔程思仅仅是十八岁成人礼才得到了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
等到程家的孙辈出生,程秋眠早已没有力气继续作画,但他依然坚持满足程吟的每一个稀奇古怪的要求。
比起十几岁被丢到北方读书的程竞和独自去国外求学的程思,程吟的人生显然更加顺畅。她是二老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程秋眠和梦周,后来一路读到博士也没有离开过宁城,离开过父母身边。
甚至在二老身体还好的时候,程吟只要在学校说一句想吃什么菜什么甜品,梦周第二日就能做好送去寝室。
后来她盲目地爱上张奇峰,不顾一切地要嫁给这个花言巧语的律师,竟然也得到了二老的允许。
“张奇峰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烂人。”
程溪山捻走了落在李言升发梢上的一朵碎桂,他的动作自然,不带一点过分的意思,就好像他们两个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
李言升则下意识避开那只手,但想到刚才他已经“出卖”了自己,又站定在原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我之前告诉你我去问了梦周,为什么他们两个活了半辈子的人会同意这门亲事。梦周给我的回答是程秋眠有自信把控张奇峰,就当是替程吟养一个穷出身,又没有靠山的漂亮宠物。这个说法逻辑的是对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情理上存在误差。”
程溪山转过身,在李言升背后的高墙上有一枚摄像头正对着这个方向,他看了一眼那个窥探器,然后笑了一下别过眼,问丝毫不知的李言升,“如果你是程秋眠,你会同意吗?”
“不会。”李言升思考了一下,如果是他,在深爱的女儿面前,他不敢赌这份自负。
但他是个严谨的人,所以眨了眨眼补充道,“我不会不代表程秋眠不会,他那样的人怎么想又有谁知道?中年男人自负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我仅代表现在的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比如多年前被撞破抛尸现场,现在的李言升就绝对不会做。
“程秋眠也是喜欢掌控的人,小心谨慎一辈子才把程家做到这个地步。”程溪山轻笑了一声,“过分自信也是真的,所以我不把话说死了。我是说......如果程吟的婚姻并非出于程秋眠的自负,而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张奇峰的秉性,不断劝说程秋眠并且促成这段婚姻呢?”
“出于什么动机?”李言升不解,“如果是因为遗产说不通,嫁出去的女儿也有权利参与父母的遗产分配。”
“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因为遗产。”程溪山纠正他,“可能只是单纯的恨,就像程玉林和程鉴水相互憎恨那样。”
兄弟姐妹的关系往往最亲近也最黑暗。当年的程竞和程思都不喜欢这个姐姐,这在程家不是个秘密。
尤其是程思,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烧得人迷迷糊糊不能动弹,只会哭着喊妈妈。然而那天刚好是程吟的汇报演出,她认为这种场合只有父母共同出面才会显得家长重视,于是蛮横地要求梦周与程秋眠一同出席观看。
于程思而言,那是他童年最暗无天日的一天,护工和程竞的照料也改变不了他被亲生母亲抛下的事实。梦周传统而柔软,她永远不会拒绝丈夫的要求,也永远都对大女儿充满着溺爱。
程竞也曾反抗过这种不公,然而只要他和程思惹姐姐一点不高兴,换来的就是程秋眠的斥责和体罚。
“程吟结婚的时候,我爸和我叔早就是人精了,我还怀疑过这个张奇峰是他们俩专门请来坑程吟的。”程溪山叹了口气,“但很快我发现我又错了,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恨着程吟,甚至有可能打心底厌恶这个家。”
“梦周。”
李言升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脸色不太好看,排除一切不可能,他心里蹦出的第一个答案就是这位和蔼的小老太太。
的确,在程吟结婚之前,程家人员构成相对简单。程竞和程思还在上学,这个招数就算想出来了,实现了,这场婚姻也极有可能遭到家长反对。
但如果是梦周呢?
她是程秋眠相伴半生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
如果是她说服程秋眠接受张奇峰,又给程溪山编造了谎言,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唯一的环节在于,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女儿?
李言升盯着程溪山乌黑的瞳孔,他忽然想到了何慧洁,继而想到了自己惨烈的出身。
“程吟......不是梦周亲生的?”
“恭喜你。”程溪山拍了拍手,他表情有些嘲讽,“答对了,能看上张奇峰的脑子怎么看也不像亲生的吧。”
他笑着凑过去在李言升的嘴角吻了一下,又在他发作之前道,“你先习惯习惯,毕竟金主都是捉摸不定的。”
李言升毫不留情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冷笑道,“少在这儿服从性测试,咱们是合作关系,我不会有任何意见。但请以后不要偷袭,我不喜欢在户外。”
程溪山一次又一次暧昧的动作都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在哪里。而现在李言升自愿走入这样的圈套并告诉他,为了钱,他可以没有底线。
“不逗你了。”程溪山扫了一眼摄像头,无所谓道,“程吟确实不是梦周亲生的,她的母亲是程秋眠的情人,这本来没什么......坏就坏在,程吟是程秋眠和梦周结婚以后出生的。”
“原因也很简单,梦周奶奶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结婚三年都没能怀孕。新时代了,程秋眠碍于面子和名声不敢和她离婚,又嫌弃她生不出孩子,眨眼就和自己的情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他很爱这个情人,所以对程吟爱屋及乌,逼梦周接纳了这个女儿,梦周也照做了。后来她就算生下了我父亲和三叔,也难以从程秋眠这里分走一点点宠爱。”
“男人都是这样的。”程溪山仿佛在嘲笑自己爷爷,又像在自嘲,“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尤其是什么初恋白月光,更为甚者......是替他生孩子死了的白月光。”
茶养山房三楼,煮沸的茶水壶发出一声长鸣,然而无人去管。
指甲片落在了平板电脑上,啃食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始作俑者裹着毛毯斜靠在床上,双目呆滞。
她在这个还算不错的天气里观看了程家的一场好戏。她原本在冷眼旁观程溪山那些故意释放的挑衅和亲密的举动,觉得可笑又充满怒意,结果却在暖气中慢慢地睡着了。
和以往无数个午后梦境一样,她看见了一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东西。
醒来后入眼是园林别墅的格窗,充满中式气派的飞檐。她看着这些朦胧的画面,忽然间变了脸色,然后抄起茶杯朝雕花木纹砸了过去。
刚才梦里有人在哭,哭得很大声,而她只觉得吵。
北方的天气很干,干得她的皮肤都在一块一块往下掉,她伸出手去抓,结果更痒也更疼,最后她烦躁起来,直接抠出一条血路子并对着哭声的方向骂道,“别吵了?要死啊你?!”
有人朝她爬过来,女孩趴在地上,显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身上昂贵的衣裙破破烂烂,双眼哭到红肿成一条缝隙也能看出这是个美人。
“姐姐。”女孩已经发不出人类的声音,像是被刀片刮过一样的嗓音震在她的耳膜上。
一双手攀上了本来就带着抓挠血路子的膝盖,她嫌恶地想避开脏兮兮地女孩,紧接着她听到了那句轻微的请求声。
清晰且明烈,仿佛一只锤子砸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女孩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朝她咧开了一个笑,眼睛却在哭,她又重复了一遍。
“姐姐,杀了我。”
奶奶:没想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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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