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的李言升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他看着程溪山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重新回到椅子前坐下,忍不住发问,“那程吟到底是不是......”
“是吧。”程溪山回答,他看着李言升,眼中玩兴很重,“李记这些年报道过这么多案件,像程吟这样的女人被杀死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没有必要情杀。”李言升很快做出了判断。
“张天羽的父亲张奇峰没必要杀她,据我查到的报道,张奇峰和程吟的婚姻关系早就破裂了,他在外面有情人不是秘密,如果仅仅是为了离婚,没必要下这样的手。”
“张奇峰当年还是个风头正盛的律师,他确实没这么蠢。”
“仇杀财杀更不可能,如果有这样的仇人存在,当年警察早就查出来了。”李言升道,“除非激情犯罪,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不是意外。”程溪山似笑非笑,“程吟确实是被谋杀的,张天羽在乔家碰了壁以后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张奇峰可能还是想跟儿子打好关系,把他接回去小住了一周...结果张天羽回来以后情况更加不妙了。”
“他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从一开始地用花瓶模拟阳台案发现场,到后来,他甚至开始自残,用碎瓷片割自己的手臂。”
程溪山神情依然冷漠,他晃着手里的玻璃瓶,透过瓶身折射窗外模糊不清的彩色灯光。这座城市在夜里依旧喧嚣,玺园早已荒废,富人们迁徙去了其他地方,一部分留在别墅群,一部分混入了高价楼盘,俯瞰着这座城市。
李言升停止了敲击键盘的手,他在看程溪山。从他的视角看来,这个人疯狂无畏,像是马戏团里的驯兽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动物撕咬残杀直至死去。
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享受,而这些动物里,包含了他自己,也包含了程家死去的那些人。
“张天羽开始自残以后我开始觉得他无趣了,所以我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让他们送张天羽去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程家还有个疯子。”
程溪山道,“我有两个堂妹,除了程玉林以外,还有程鉴水。她和程玉林差别很大,有高功能自闭,长得也不好看,从小到大受了很多人白眼,所以当张天羽对她表现出一点点友善的时候,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当然是报以友善。”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程溪山摇摇头,“边缘人格障碍可不这样,程鉴水这样的人其实更能一眼看透别人善良还是邪恶,所以她从来不敢接近我。张天羽除了憎恨他的父亲,对家里的其他人其实都会很不错,于是程鉴水选择了接近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皮肤给张天羽做‘杀人实验’,而张天羽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和她的恳求下居然答应了。”
程鉴水和程玉林同班,两人却很少有什么交流,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阴沉寡言的精神病人。
大家都很厌恶她,厌恶得很明显,这一点在张天羽去给程鉴水送她落在家里的画笔时,才彻底知晓。
程鉴水坐在教室靠左的倒数第三排,圆且宽的脸上五官很小,这叫她看上去有些呆滞。她头上戴着一顶粉色贝雷帽,那是梦周借给她用来遮住斑秃痕迹的,此刻有一根充当教棍的铁棒杵在她的额头上,挑着贝雷帽的边缘。
抓着教棍的女孩笑道,“大夏天戴帽子装什么标新立异小画家呀?”
下一刻,那顶粉色帽子被挑飞,直直落在了教室后排的垃圾堆里。
程鉴水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她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紧紧地抓着书包摆出防御姿势。但她不敢说话,不敢动作。其他几个女孩子则对着她头顶左一块右一块的痕迹哄堂大笑。
“你们干什么?!”张天羽冲了进去护住程鉴水。
“你们欺负她多久了?”他怒不可遏地发问。
“谁欺负她啊?”为首的女孩子有些不满道,“ 大夏天戴个厚帽子,我们担心同学中暑有什么问题?”
另一个矮个子女孩则阴阳怪气道,“你不会是她男朋友吧?品味真奇特。”
张天羽瞪着她们,觉得这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也不可能真的对几个女孩子做什么,只能怒不可遏道,“我是她哥哥。”
“哥哥?”矮个子嗤道,“她认的哥哥吧?她除了程溪山哪来的哥哥?”
“我是她表哥!”张天羽气得发抖,他拉了程鉴水一把,程鉴水抓着他的手臂没有动,她害怕地发抖。
就在张天羽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人背起来离开时,教室后门被程溪山敲响,他看了一眼一片混乱的教室道,冷冷道,“磨蹭什么,回家了。”
程溪山的到来才让程鉴水有了一点反应,她抬起不大的眼睛和程溪山对视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几个女孩子不敢招惹程溪山,所以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天羽扶着程鉴水走出教室,就在三个人离开的时候,程溪山折返回来。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教室最后,弯腰拾起了那顶粉色的帽子,一点一点拍干净了上面的糖纸和脏絮。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程溪山对她们道,他笑得很和善,“下次在有什么事儿,你们的大姐大不会受任何影响,但你们这些狗腿就说不定了。”
那天傍晚的天依旧很热,程溪山记得昏黄的日光照进教室,那几个女孩子脸上露出了惧怕惊恐的神色......以及几天之后他从外面回家后,看见了抱着流血的胳膊从张天羽房间出来的程鉴水。
矮小肥胖的身躯缓慢地走上楼梯,因为疼额角有大片汗水。她没看见回家的程溪山,但她在笑,小小的五官挤在一处,笑得很幸福。
“张天羽依然没有放弃追查他母亲的死因,只是不再选择自残,而是将这种方式嫁接给了自我奉献型人格的程鉴水。”
程溪山平淡地描述着当年程家匪夷所思的故事,最后他问李言升,“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和程玉林谈恋爱了吗?”
“因为真正霸凌程鉴水的人是程玉林。”
程溪山终于笑了出来,他长相冷峻,骤然笑起来的样子让李言升倍感古怪,就像是一种嘲讽。
“一个在外面处于人群焦点的人,在家里却永远是被忽视的哪一个,换成谁都会不高兴的。程玉林和程鉴水互相嫉妒着对方拥有的东西,程玉林需要她父母的关爱,而程鉴水需要可以依赖的朋友。程玉林从没在学校里碰过壁,直到遇见你。”
高中时的李言升贫困,自卑,却善于伪装。他伪装成优等生混迹在学校这个小型社会里,享受着那些若有若无的仰望与爱慕。
高傲的公主做着青春期的美梦,所以她向自己的“王子”低下了头颅,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真正的王子派来表演的小丑。
李言升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这就是你帮程鉴水报复的方式。”
在程玉林越陷越深后再将她彻底抛弃,让不可一世的公主堕落成一滩烂泥。李言升抓紧了放在键盘上的手,紧握成拳。
乐游网吧里充斥了稀奇古怪的气味,啤酒瓶子散了一地,泡面洒在桌上也没人去擦,叫骂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他就在这种吵吵嚷嚷地环境中往里面走去,高考出分已经三天,408这个分数足以让他忘掉了很多不愉快,直到一个打过交道的朋友告诉他在乐游见到了他那个跳芭蕾舞的女朋友。
那位社会上的朋友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也不知道李言升早已和程玉林分手,他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角度,担心这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受欺负。
他接到电话后并没有犹豫多久就找到了程玉林。
公主躺在烟味缭绕的小包间里,玩着手机 ,蓝绿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涂着艳丽口红的唇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她站在门口的人说,“我男朋友快来了,你别在这里站着影响别人心情。”
于是他没说什么,转身带上门离开了乐游网吧,下楼时则听到了身后椅子砸门发出的巨大声响。
“你的报复很成功,我和她分手之后,她堕落了。”
“但我没想让她死。”程溪山露出可惜的神色,“她也是我妹妹,吃个教训足够了,谁知道她会去找那样一个男朋友。不过...你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多留下来一会儿?”
“我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李言升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程玉林,他对程玉林没有爱,当初去乐游网吧仅仅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
他认为冤有头债有主,就算程玉林从地底下爬出来索命,第一个也应该是许晓宏,然后轮到程溪山。
“我很好奇......”程溪山突然放下手中的玻璃瓶走到沙发边缘,城市的灯光仿佛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阴影之下,他看见李言升像是避开脏东西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程溪山哑然失笑,“我很好奇,当初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去和程玉林交往?其实我真的去检举你抛尸,当年你的还是未成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更何况你的成绩名列前茅,你母亲就算被抓也有相关机构保证你的学费生活费......你为什么会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