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海 第4章 第 4 章

张觐不认识洛瑛棠，也没留意黎韶泱片刻的失神，瞪了眼滑板少年消失的方向，“没事儿吧？”

“没，就撞了一下。”黎韶泱看着地面，“进去吧。”

张觐这时才留意到还在电梯里的人，对方笑了一下，像是在跟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招呼，微微侧了侧身从电梯里出来，头也没回的走了。

“这小子长的真白啊。”张觐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黎韶泱踏进电梯，门缓缓的关上，洛瑛棠在那逐渐狭窄的缝隙里，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陈导来的晚了一些，六十多的年纪，精力到底比不上年轻人，需要操心的事情又很多，这次的这部电影是打算冲奖的，按照时间来算，后期的时间并不是特别的充裕。

陈建材第一次见黎韶泱，她还不到十岁。

当时那部片子所有的角色都定了下来，只有一个亲眼目睹父母车祸身亡的小女孩迟迟没有拍板。

其实只有几分钟的戏份，但因为对小女孩脸部特写的要求高，试了很多个都没办法满意。

陈导是拿着投资商的钱在拍戏，其他演员的档期都是定好了的，最后实在没办法，一边拍其他戏份一边接着找人，就这样片子都快杀青了，这个演员还是定不下来。

让一个小孩子哭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问题是，目睹自己最亲近的人生命的消逝，哪怕是对死亡仍是未知的孩子，对一个人在感知上的触动也是很不一样的。

人类对死亡会有天然恐惧，哪怕涉世未深。

那种伤心难过，不是单纯的眼泪就能充分诠释。

陈导为这个事头发都快愁白了，观众也许不会特别去揪这个点，但如果演员演的出彩，屏幕前的人是能够共情被感染的，这才是作品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这个镜头是几秒还是几十秒。

事情拖到最后，陈导心想算了，正打算妥协，一次聚会无意中听一个小导演喝多了不停的念叨，“你们没看见，真的，那丫头那双眼睛哦，就跟在水里泡过似的。”说到这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就别人刚滴过眼药水那个水灵灵的劲儿，她平时就那样儿！就是没个好哥哥，当时我说什么都想以后继续合作，她哥哥说什么都不肯，拼上不赚钱也不愿意，傻啊，哪来这么个傻子，就这样还搞什么公司呢？！”

陈导一直静悄悄的在边上听着，直到对方马上要彻底醉倒才走过去，要了一个联系方式，盘算着最后试一次，不行就真算了。

眼睛对于哭戏，是画龙点睛。

后面一如那个小导演说的，对面那个叫黎耀泱的男人客气的婉拒了，但陈导还是让助理去学校门口蹲着拍了几张黎韶泱的照片，助理干起狗仔的活儿，再后来，陈导拿着照片大手一挥，就她了！

黎耀泱都快被气死了当时，广告拍完了后莫名其妙就火了，各种邀约蜂拥而至，他说什么都不想让妹妹在这个年纪进到这么复杂的职场环境，小孩儿就该有个小孩儿样。

但后来黎韶泱自己有时候听大人说话，会好奇的问是要做什么，管瑞晴从来不应付孩子，就会给她讲明白是怎么回事，黎韶泱问是像上次那样吗？管瑞晴说是，于是黎韶泱就会自己说想要去哪一个，黎耀泱也就没再说什么 ，但不管工作多忙，他和管瑞晴肯定是要有一个陪着。

再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影视剧的邀约，但是黎耀泱觉得广告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拍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陈导至今都不愿再回忆起黎耀泱说不的那张脸，老母鸡护鸡崽子似的，太烦人了。

最后还是当初的那支广告的导演找到了黎耀泱，毕竟那时候这支广告给他公司还是带来了不少的好处，黎韶泱是关键，但他这个意志坚定的伯乐也很关键啊，还强调这事儿应该让小姑娘自己决定，他是当哥的，不是当爹的，就是当爹也不能这么独断专行啊。

那支广告后面黎耀泱公司的所有广告基本上都是跟这个导演合作的，陈建材笑到了最后。

真正拍摄的那天，陈导罕见的跟黎韶泱讲了好几遍戏，他不是个耐心特别足的人，遇到有的演员就是不开窍可能最后就简单的一句话，换人。

他能忍演技青涩，但不能忍没有演技，没这个吃饭的家伙事儿你混什么娱乐圈？他也早过了看投资方脸色的阶段。

陈导做好了黎韶泱会反复重拍的准备，可没想到，一条过了。

黎韶泱和之前那些小女孩的表达方式都不一样，她没哭。

黎韶泱面对着爆炸过后仍在冒烟着火的汽车残骸，先是惊到了，微微张开了嘴，频繁的眨了眨眼，然后往后爬了两下。

管瑞晴很清晰的捕捉到地上的沙石划破了黎韶泱的手，可她却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沉浸在镜头里。

刚爬了不到一米，黎韶泱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手还在半空中悬着，一丝红痕在灰色调的画面里非常扎眼，她呆呆的转过了头，盯着破碎的车窗玻璃边上一只变了形的女士运动鞋，鞋上面布满了污渍，隐约能看出本来的样子。

黎韶泱试探着往鞋的位置爬过去，她的腿没有受伤但是因为太过害怕，抖的站不起来。

那只鞋离着火的地方还有些距离，黎韶泱的膝盖处是灰扑扑的暗红色，她一下子把鞋抢一样抓到怀里，然后呆呆的望着扭曲的车子，微弱的呢喃了一声，“妈妈。”

从头至尾，一滴眼泪没有，连眼眶都没有红。

黑白分明的眼睛和脸上的脏污让黎韶泱的脸分外鲜活。

那场戏拍到最后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哭了，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小女孩表达悲伤的方式只有大声的哭泣，更多层次的东西小孩子很难去有一个准确的理解和把握，连陈导本人虽然对黎韶泱的外貌满意，但多少还是有些不确定先用了再说的心态。

而黎韶泱的表演，让人真的能感受到一个孩子遇到意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那种茫然，还有发现母亲的鞋子要去保护的本能，到最后意识到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了的呼唤，这些剧本里都是没有的。

管瑞晴一边给黎韶泱的手上药一边没什么表情的落泪，又随意的一把抹去，别人不知道原因，她知道。

黎韶泱的父母，是被人抢劫意外死亡的。

那是黎艇还不满一岁，他们也是因为怀孕才匆忙结的婚。

孩子那么小，如果身边没有帮忙的人她和黎耀泱根本不能专心于公司，尤其是她，这场意外几乎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

黎耀泱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黎耀泱大学毕业就跟同学合伙创办公司，一切都还刚刚开始。

那一年，黎韶泱五岁。

她是看着那把刀缓缓插进了父亲的胸膛。

管瑞晴给黎韶泱贴上创可贴，问她，“为什么愿意过来呢？”

黎韶泱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抽离出来，但还是回答，“因为那一刻的感受会被永远的记录下来。”

人是没有办法跑过光速让时间倒流的，曾经的单纯或着感受瞬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但镜头会记录那一刻所有的真情实感，记住五岁的黎韶泱在那一刹那的感受，哪怕是痛苦。

五岁的年纪太小了，岁月漫长，三十五岁的黎韶泱也许没有办法再去回忆起当时的感受。

但是镜头可以。

生命没有意义，可生命可以让很多事情变得有意义。

黎耀泱没有再阻止黎韶泱去接触这些东西，除了剧本会相对严格，因为他发现，妹妹长大了。

张觐抬了抬杯子示意，“也就是您老人家，不然这么苦的戏我可不接。”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哪个影帝能造的一会儿像鸡窝，一会儿像稻草堆似的？我妈看了剧照差点都没认出来我。”

陈建材爽朗一笑，“这多好，过几年你都忘不了，人家小黎都没说什么呢。”

黎韶泱故作深沉，“毕竟我也是圈里独一份儿头发长虱子的女主角了。”

当时发现的时候茉莉都要疯了，这可是头发啊！就不是女演员是个女人也接受不了啊！这可是虱子啊！

但黎韶泱本人很淡定，让她跟车去酒店附近的药店去买点药，说洗几回头就好了。后面茉莉不仅买了药，还重新拿了被褥和枕头过来。刚开始黎韶泱不想这样让人家把房子借出来的村民心里不舒服，可这次茉莉说什么都不肯了，每天没事儿就出去晒被子，喷喷打打的。

张觐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惊讶的问：“真的假的？没听你说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村里的那个条件有虱子不是很正常，又不是弄不干净。”

张觐佩服的举了举大拇指，黎韶泱是真能吃苦。

陈导欣慰的看向黎韶泱，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丫头以后能成。

洛瑛棠的手死死的捏着方向盘，唇抿的紧紧的，眼睛一直盯着电梯的方向，半个多小时了，黎韶泱一直没有下来。那个男人他知道，是黎韶泱最近那部戏的男主角，又是拍戏，这部戏一拍就是几个月，而几个月里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们为什么一起出现在这里？

她刚才….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洛瑛棠的下颌绷出清晰的线条，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洛瑛棠按了接听，蒋佩德助理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洛先生，您安全到家了吗？”

“是的。”

“好的，我一会儿转告蒋总，他有些不放心。”

“嗯，跟蒋爷爷说一声，不用担心。”

洛瑛棠的语调仍是平和轻缓的，和他的表情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

洛瑛棠挂断电话又拨了个号码出去，对面很快的接了起来，隐约还能听到小孩子咯咯笑的声音，但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同学聚会我要参加。”

“可是您那天….”

“没关系 ，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