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颖说得没错,郭宏逸看起来确实像要把魏清生吞活剥的样子。不仅如此,那神情中还带有无尽的厌恶与压抑,简直无法多看她一秒。
只见他的唇角抽了抽,而后顿然转身,瞬息消失在门框之中。
魏清盯着门框愣神许久。
她为郭宏逸失去至亲感到难过,试想如果今日是魏红出了事,她怕是同样痛彻心扉。可她同时又十分不解他对自己的异样眼神,好像他大哥的离世,皆是因她而起……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魏清不禁小声自语。
唐晓颖一直在旁边关注着她,一只手扶住魏清的肩膀,安抚道:“接着干活吧,别想太多了。”
“嗯。”魏清稳了稳心神,重新开始给做成型的小动物上颜色,只是眼睛还时不时往门的方向瞥上一瞥。
院内的灵棚搭好后,郭宏风的尸身被正式入棺,置于灵棚正中。
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伴凄哀的鼓乐唢呐声传至屋内,魏清整个人随之蒙上一层厚重的灰色,五感的愉悦成分被猛地抽离,唯剩下沉寂的麻木之感。
她的大脑很难再做思考,所有的细胞似乎都处于停滞状态,证明还活着的方法只有不停的干活。
干完屋里的面活儿,魏清和唐晓颖便来到厨师队帮忙打下手,帮忙摘菜洗菜备菜。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傍晚。
唐晓颖因为家住得远,不得不提前离开。
她略显抱歉地对魏清说:“我得赶紧回家了,我妈最近的状态也不太好。”
想起住在迎春谷的唐婶儿,魏清眼底流动出一丝波澜,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道:“快回去吧!我家离得近,我再待一会儿。”
“你自己一个人撑得住吗?”唐晓颖不无担心地问。
魏清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和她挥手告别。
她实在没什么信心,有唐晓颖在身边陪着,她就莫名觉得有个依靠。若她不在身边,她真的可以独自面对这些并不欢迎她的人吗?
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走。出于对好朋友的关心也好,亦或心存对郭宏逸的愧疚也罢,她必须要留下来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世事难料,百态人生。
前一天上午还有大把的人前来祝贺,如今老郭家遭了难,那些本就冲着利益往来的人全不见了踪影。只有同村的人碍于面子前来,递了钱吃过晚饭,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快到晚上七点半,马上到了计划“穿线席”的时间。
一般“穿线席”都是一列两旁,至少八人以上。老郭家人丁不旺,算上郭宏逸才勉勉强强凑了四个小辈。
管事的有些犯难,和跳舞上菜的大叔研究着该怎么办。
魏清见状凑上前,试探地问:“能加我一个吗?”
“你?”管事的上下打量一番她,忽然想起她来,二话没说,如获至宝般急切地将她按在郭宏逸的旁边。
郭宏逸机械地转头,原本死水一般的眼里登时露出惊诧,皱紧眉头疑惑地注视着他。
魏清的目光从他眸间掠过,抿唇垂下了眼帘,双手相合,静静跪立在坐垫之上。
鼓乐声在此刻猝然响起,不再是悲伤的鸣唱,特殊的节奏中竟有几分欢愉。
怀带不同心情的两人,瞬间收起各自的情绪,被这悦声牵引,投入到“穿线席”的流程中。
一道道菜食逐一传递,送至叠落在供桌之上。
魏清不由想起晚饭时的饭菜味道——纸灰的味道渗到饭里,她亲眼看到厨师下得各种佐料,可吃起来却毫无味道,味同嚼蜡般难以下咽。
呈于供桌的饭食十分讲究,不能放油以及其他任何调味料,魏清无法想象该有多难吃。
她如是想:郭宏风大哥肯定不会喜欢吃的。
心里有这样的念头,魏清不免抬眸凝望那经过一番装点的棺椁。躺在里面的人能看到这些吗?他真的会喜欢这种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仪式吗?
身旁的男孩用胳膊肘碰了下她,她这才慌忙接过小托盘,转头递给郭宏逸。
这是魏清在“穿线席”的过程中第一次正面看他,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她几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的悲伤。
郭宏逸的眼白布满红血丝,眼眶四周已经微微红肿,萦绕在魏清周身的无形灰色在他身上体现得更甚。
对于他的故意无视,不管因为何种原因,魏清都决定坦然接受。
要求一个伤心至极的人表现出惯有的体贴温柔,难道不是太残忍了吗?再者说,如果这样做能够缓解他手中的创伤,哪怕是一点,也是值得的。
历经四十分钟左右,“穿线席”的仪式终得以完成。
魏清揉了揉跪麻的小腿,趁郭宏逸有所动作之前,适时地退出人群。
稍作休整之后,“穿线席”时跪坐的垫子被挪至棺椁的正前方,唢呐声悠长响起,鼓乐声紧随其后加入,当天悲怆凄凉的气氛被拉到顶峰,郭宏逸和他嫂子被人推搡着跪下,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背景乐中哭喊出来。
此为“哭九肠”,意在表达对逝去亲人的极度哀悼与怀念。
当然,还是逃不过一个形式主义。
郭宏逸的头垂得特别低,宽大的脊背佝偻地不成样子,他没有哭喊,在极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和一旁哭成疯魔状态的嫂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一轮结束,音乐声灭,邻居家的妇女一拥而上将大嫂扶起,把她围在中间做安慰状。独留郭宏逸一人像个雕塑一般定在原地,魏清的脚迟缓的迈出一步,彷徨犹豫间,第二轮的鼓乐再次响起。
同样的悲鸣又一次响彻周遭,郭宏逸的头垂得更低了,此时的他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轻轻一敲便会在刹那间支离破碎。
魏清握紧了拳头,眼眶里渐渐蓄起水汽,当第二轮的乐声消毕,她毫不犹豫地冲到郭宏逸身侧,紧紧地抱住了他。
郭宏逸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几秒钟后,不住地颤抖起来。从小声啜泣到最终彻底释放出来,他始终不愿看向魏清,只依靠在她单薄的怀抱里,孩童般大声哭喊。
泪水和鼻涕打湿了魏清的衣服,她不断轻抚郭宏逸的后背,无声的眼泪扑簌落下。
亡魂安在,生亦何往。人世间的纷争与烦恼,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生命的意义因由爱与守护变得分外真实,亦如当下的两人,虽无太多羁绊,同样成为了彼此的力量。
“哭九肠”之后,人们陆续离场,只留下郭宏逸继续在灵棚烧纸钱。
魏清隐在人流中离去,带着沉闷的心情踏上归途。
一整日呆在喧闹混乱的环境里,陡然进入反常强烈的独处模式,一种带有后坐力的情绪拉扯贯穿于她,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走在漆黑的夜路上,她无惧无感,犹如踩在被压实的棉花上,没用多时,就快走到魏家沟了。
接近沟口的时候,魏清隐约察觉在不远处的沟内小道上有一个黑影,这黑影先是停滞不前,随即朝往沟内徐徐走远。
魏清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在对方古板特殊的步态中认出来人——正是马翠英。
她为何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一种不详的预感蓦地袭来,魏清猜得没错,马翠英“觉醒”了。
当晚,马翠英用一套“敲山震虎”重回巅峰状态。
魏清一边收拾满厨房的餐具碎片,一边摇头苦笑。她实在不明白,马翠英这失控的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呢。
接下来便是忙碌的秋收,作为对魏清前段时间各种出格行为的惩罚,马翠英决定让她一人收地,她自己则去到大舅家帮忙。
说不累是假的,魏清只觉结束一天的劳动之后,头沾到枕头马上秒睡。
没有马翠英在左右安排,她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身体上的疲劳让她少了许多思考的时间,单纯地融入大地与自然,回归最原始的感觉,魏清的心由此变得无比澄净至诚。
秋收过半,一天晌午,魏清坐在苞米垄上休息,嚼着糖饼逗弄苞米里的一只虫子。余光中,从一队大道而来的一个高大身影慢慢靠近,逐渐变得清晰,正穿过苞米地,径直向她走来。
——是郭宏逸。
魏清用力咽下口中的糖饼,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郭宏逸的面容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异动。
他来到魏清这边,自然地坐下,抱紧双膝面朝远处的群山张望。
魏清跟着他默默坐下,抬头看向同一片景色。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双方好似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头。
苞米上白色的小虫子慢慢蠕动,爬上旁边的苞米叶,蜷缩其中不见踪影。
魏清咽了咽口水,从裤兜中掏出两块水果糖,递到郭宏逸的手边。
郭宏逸愣住,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你忘了,这是你硬塞给我的。其实……那天我也有带,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魏清缓缓叙说。
郭宏逸迟疑地摊开手,拿走了一块。他没有吃,而是悄悄塞进前胸的口袋,又隔着衣料摸了摸,低声道:“对不起。”
魏清急急回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我亏钱你太多。”
“出事的那天,本该是有我去送二爷的……”郭宏逸顿了顿,语带哽咽:“如果我再坚持一下,他就不会出事了。我明明知道他喝了酒,还是因为自私由着他去送……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人世间的太多事是我们无法掌控的。”魏清又递给她半张糖饼,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更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一个决定固然产生某种结果,但这其中的命运转动却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一味的自责哀怨于你而言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将你拉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渊,而你也只会越陷越深。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有他的路要走,有该尽的责任与义务要做。”
郭宏逸的眼珠无规则的转动两下,终是鼓起勇气回看魏清,询问的语气说道:“以前都是我哥默默撑着这个家,我虽然清楚这些,但还是乐得清闲自在。总觉得有他在,我只管操心自己的事就好了。现在他不在了,我的心里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该往哪儿奔,原来为自己设想的人生路,也随着他的不再而被彻底打乱。我只知道,是我该为这个站出来的时候了,可我真的能够做好吗?”
魏清又从保温壶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手心,声音舒缓道:“你总会理出个头绪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讲讲郭宏风大哥的事情吧。”
金秋十月,满地亮黄。山上的树木在自然规律下,渲染出别样又独特的秋日色彩。
两人于这幅造物主精心描绘的油画中,静静叙谈郭宏风平凡朴实的一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有人记于心,不枉此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