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重的疲惫感里醒来,云省挣扎着张开眼睛,身处福利院。
被父母严厉教导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谨慎小心,在这里变成了孤僻和没人疼的根本缘由。
孩子们不爱和他说话,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云省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哑巴,谁都不喜欢他。
没有人喜欢你!
孩子们这样说着,蹦蹦跳跳地编成歌谣,欢笑悲伤都忽略他。
云省蜷缩在角落,看着身边的孩子陆续被带回家,他却独自熬过一个又一个可怜的黑夜。
父母深爱他却没有足够地让他感知到,错误的认知就此根植在他心里。
一切都仿佛印证着那句话:谁都不喜欢他。
冬天,夏天,秋天,春天,从前他便经常一个人过,现在还多了一只狸花猫,他只需要再努力一下就能完全适应。
况且,他相信爸爸妈妈会来找他,独自一人等待,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情。
可是后来,他就要完全接受时,竟然也有人来找他了。
陌生的声音,院子里传来“云省”“接他”或是“回家”的字样。
他愣了愣,回家——多令人向往。
而他却在这时候逃了。
工作人员穿过长长的走廊,喊:“小省?云省……”
云省隐蔽地抱膝蹲在大树下,在远处看见来接他的人。
幸福的一家人,有父母,有老人,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小孩好像和他一般大,又好像比他小,眼睛弯弯咧嘴笑,说不出的幼稚懵懂。
工作人员找不到他,只好和他们解释,云省现在不在,请改天再来。
云省看见他们着急失落,有一瞬间,他想冲动跑出去,大声说:我在这里!然后心安理得地跟他们回家。
但是,他可以吗?
没有人喜欢他。
再后来,云省收到几封简信,信中道明她的身份和来意。
原来,对方是十几年前资助父亲云故归读书的夫妇之一许引习。
他们与云故归关系密切,几乎把他当成孩子看待。
几年前迁居断了联系,得知他出事后才不远万里赶过来。
信中恳切地写道,我们很久前已经答应你父母,并且很愿意将你带回家中寄养,手续完整,具有严格的法律效力,能够保护你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
末尾,许引习提及他们在努力寻找他的父母,宽慰他不要担心,下次再来会带给他父母的消息。
之后……
云省永远记得那一天的绝望。
辛与和云省坐在地毯上,橘黄的霞光温柔地照着两个人。
“小省哥哥,你喜欢变形汽车吗?”辛与抬头盯着他,试探着伸手,想要分享手里的玩具。
“喜欢。”云省低头摆弄乐高,几秒后才回答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也不曾看他,仿佛对着空气讲话。
辛与讪讪地收回手,独自将汽车扭转成威猛的金刚形态。
“你看这个汽车变成了什么?”他提高声调,让声音听起来十分开心。
这次,等了很久对方也没有回应他。
辛与有些失落,可是并不放弃,时不时转头和他说几句话,得不到回复便自问自答。
陈小杨经过落地窗前,两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道:“你们出来玩啊!”
辛与眼睛一亮,放下玩具:“哥哥,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云省好像顿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摇头:“我不去。”
“那好吧。”辛与说着,跑出门外,“小杨,我来了。”
陈小杨胳膊亲热地搭上辛与的后背:“小与,你这几天怎么不来找我玩啊?”
辛与挨着他:“小省哥哥刚来我们家,我想多陪陪他。”
两个人迈着相同的步子向公园里走去,挤进一众欢乐的小孩子中。
许引习坐在沙发上,将云省眼底一闪而过的欣羡和局促都看在眼里。
刚来这里时,云省不知道如何称呼她,憋在心里几天,最后像辛与一样喊她外婆,许引习不拘泥,欣然接受。
留心后她发现,这个孩子无法应付别人的好意,不适应或者是根本不懂得和别人亲近。
她恍觉,爱的严重缺失已经对他造成心理障碍。
这可怎么办……
“小省过来,外婆这里。”
云省迟缓地回头。
“过来,小省。”许引习再次出声。
云省拖着脚步,低头缓慢地走过去。
“和我坐在一起,”许引习动作轻缓地拉住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看看这是什么?”
云省捧住她递来的相册。
许引习俯身翻过泛黄的封面:“这里面有你的爸爸妈妈。”
“什么?”云省眨了眨眼,身体紧绷。
因为工作原因,父母没有留下几张照片,梦里的场景模糊,他已经渐渐记不起来他们的模样。
塑封膜被掀开,他的母亲笑靥如花,挽着云故归的胳膊,安然沉静地站在许引习身后。
“这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多般配啊。”
“这张、这张是你父亲刚刚考上大学的时候,你看多帅,怪不得你妈妈喜欢他。”
“这张是你父亲和他师父,也就是我丈夫的合影。”
“还有这个,这是……”
照片中是一家三口,父亲大笑着将婴儿举过头顶,母亲依偎在男人身旁,这时的幸福此后多年都无法比拟。
云省指着中间的孩童,水汽漫上眼眶,他止不住哽咽:“这是我?”
“小省,这是你,你的父母很爱你。”
滚烫的泪珠接连落在手背,很久前,他也被人深爱着,只是太过短暂……
之后,许引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辗转几番,情况得到很大好转。
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童年的心理创伤很难根治,谁也不知何时会再次显出端倪。
云省长大后,愈发沉静内敛,疏离而不失分寸,也知晓了人情冷暖,不再和之前一样偏执,许引习才慢慢放心。
云故归毕业后跟着她的丈夫叶水舟工作,一双女儿不在近前,老年人免不了大大小小的磕碰,都是他挤出时间陪他们挂号,缴费,无微不至。
几乎从小看着云故归长大,相识几十年,情谊深厚。
云省小时候长得像父亲,总让她想起丈夫在世时的那段好时光。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将云省当成自家的孩子看待,不曾变过。
鼻尖嗅到冷松的气息,辛与意识逐渐清醒,他睁眼坐起身。环顾四周,是云省的房间。
窗帘没有收起,遮挡住日光,房间里一片昏暗。
眼皮又撑不住想要阖起,迷迷糊糊地,他想,哥哥的被窝里面真好闻。
“小与?”许引习到处找他,这时推开房间的门,失笑:“怎么又睡在哥哥这里了?快起床。”
“哦。”辛与憨笑着下床。
他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呆头呆脑的,洗完脸才觉出不好意思来,又捧起一掬水给自己降温。
小时候半夜醒来,他不敢自己一个人待着。
许引习的房间在楼下,有些远。
他便抱起毛绒娃娃钻去云省房间,上初中后才渐渐改掉这个毛病。
如今却好像有些故态复萌的趋势。
辛与不管这个,转身雀跃地从云省送他的玻璃罐子里拿出几颗糖果,悄悄塞进嘴里吃完才下楼。
许引习装起烤好的吐司,转身端给他一杯热牛奶。
辛与磨蹭道:“外婆,哥哥呢?”
“哥哥开学,去学校了。”
许引习招呼他:“快过来吃。”
“啊?高三生开学真早,”他吞下一口面包,心里默默数着,“我还有五天开学。”
即将迈入新的学习阶段,他有些期待,也有些面对未知的忐忑,一边吃早餐,一边预设高中生活。
市一中的校园他已经去过,老师和同学会是什么样呢?
平时会不会也很忙呢?
一道悠扬的铃声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外婆,有电话打给你。”他喊道。
“诶,是谁啊?”许引习走来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南清。
她笑意盈盈地踱去落地窗前,看着外边的绿茵听电话。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缓声道:“欢迎你呐,我很开心的。”
两人又聊了半晌,许引习挂掉电话走过去,拍拍辛与,声音里也难掩喜悦:“小与,今天外婆的学生过来,快收拾收拾,我们去买些新鲜食材。”
许引习是市里N大的退休教授,她的学生,也就是N大的学生。
从前就有很多年轻人来拜访她,有不少辛与也渐渐熟识了。
他好奇道:“外婆,是哪一位学生?”
许引习摘下围裙,看着他说:“是南清啊,路南清。”
辛与眨着眼睛,表情有些空白。
这个名字他有些熟悉,可两人好像没有见过。
“忘记啦?”许引习问。
她高兴地昏头,怔愣几秒后恍然道:“哎,外婆忘了,之前他来的时候你和哥哥在学校呢,那今天正好见见。”
两人作伴,去了附近的超市。
从前许引习和路南清经常一起吃饭,了解一些他的饮食习惯,根据记忆买了一些他喜欢的食材,又添一些家里常吃的,便匆匆回家准备了。
下午三点,路南清如约而至。
许引习引着他进来:“好久不见南清,快进。”
辛与站在玄关边,礼貌地向他打招呼:“南清哥哥,你好。我是辛与,欢迎你来做客。”
“你好,我是路南清,许老师的学生。”
路南清二十六七,却着一身清爽干净的白T和浅色牛仔裤,稚气未脱,像一个邻家大男孩。
他嘴角上扬,调皮地和许引习拥抱,语调活泼:“老师,好久不见,我很想您。”
许引习蔼蔼笑着,拍拍他的背:“我也是啊,你打电话过来我还很惊喜呢。”
小圆桌上备着水果和花茶,许引习带着他来到客厅,两人坐在一块儿聊天。
师生说话,辛与融不进去,和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狸花在二楼房间里看漫画。
楼下时不时传来二人的欢笑,时间一久,便再没听见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