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雪花和小恒星 第2章 时过境迁

七年后。

午后的时光总是很静谧，太阳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繁茂的葡萄藤条和各种颜色的牵牛花将精心搭建的木头花架尽数缠绕，形成一个天然的凉棚。

底下是温润光滑的木质地板，中间放置大理石圆桌和几张藤椅，周围环绕许多被精心栽养的花草。

这里是一处花园。

身穿简单蓝色短袖的男生枕着头趴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狸花猫“拈花惹草”。

稍长的头发乖顺地垂在耳边，眼睛乌黑明亮，面容干净柔和，是少年独有的青涩稚拙。

只是此刻的表情有些百无聊赖，因而稍稍削减几分可爱。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斑，辛与保持着姿势小幅度地挪动身体，躲开照射在眼睛上一缕刺眼的阳光。

“许奶奶，小与呢？”陈小杨在楼上找了一圈没看到辛与，又伸长脖子在门外张望，还是没影儿，大声向玄关里喊道。

陈小杨是邻居陈爷爷家的孩子，十几年前搬来这里。

陈小杨辛与恰好同岁，两个人一起念完了小学和初中，今年又一起考到了市一中。

陈家世代从军，陈爷爷退役后在家喝茶下棋培养爱好，陈小杨的父母都在部队工作，忙得几乎不着家，他便一直跟着爷爷陈则乾生活。

心眼儿好，性格也讨人喜欢，但陈小杨似乎没有很好地遗传到父母的其他优秀基因，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二百五。

陈老爷子一生征战沙场，运筹帷幄。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被亲孙子极高频率的请家长吓破胆。

捉来麻雀带它上学，将老鼠作为礼物送给喜欢的老师，往教导主任的茶杯里放咖啡粉……

陈小杨干过的傻事数不胜数，可这些事又总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心，老师头疼，陈老爷子头更疼，他实在不明白到底自己教育的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好在陈小杨长大后逐渐懂得一些事情，可他憨傻的形象却总在大人心里挥之不去。

“是小杨啊，小与怕热，不在房间应该在小花园里呐。”今天天气很好，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许引习在阳台晒衣服，正准备把一小筐湿衣服挪个地儿。

陈小杨边说边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衣篓：“许奶奶，我帮您。”

许引习有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过来后慌忙拦住他的胳膊：“不用不用，奶奶力气大着呢，小杨你玩去吧。”

陈小杨：“啊，那奶奶您有事叫我啊，我去找小与了。”

“去吧去吧。”许引习的神色有些许的慌张。

陈小杨疑惑地吸吸鼻子，穿过阳台，没心没肺地踩着鹅卵石小径向花园奔去。

透过层层植物藤蔓组成的帘子，他一探头就看见了辛与那颗黑乎乎的脑袋。

“小与子！”

辛与缓慢地转过头，陈小杨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凉丝丝的藤椅上。

辛与撇了撇嘴，继而盯着陈小杨的眼睛，假装恶狠狠地低声道：“不要这样喊我。”

“为什么，”陈小杨凑近辛与，盯着他耷拉的眼皮，有点不理解：“我在电视剧里新学的，不是挺好听的吗？多顺口啊。”

辛与的声音紧随其后，有些郁闷：“像小太监。”

“哎，你怎么能这样想啊，好听我才叫的好不……”

陈小杨声音一顿关心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辛与抬头，其实不算是心情不好。

今年暑假开始前，云省就被拉去外面参加集训了，到今天已经半个多月之久。

集训很忙，云省不能做到时时留意手机，二人偶尔隔上几天才能说几句话。

这几天据说是进行测验，老师统一收了手机，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辛与支起身体：“哥哥已经走了好久了，还不回来……我有点想他。”

声音越来越闷，辛与说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弯起手指碰了碰鼻子。

可是他真的很想云省，云省走了几天，他就有几天在想念。

想他吃的好吗，有没有生病，带的衣服够不够，还想他集训会不会累，有没有也在想念着自己，他越想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打滚儿，有一次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

这样几天下来，黑眼圈甚至比中考那时候还重。

辛与很珍惜身边每一个与他有牵绊的人，却总是对云省有着不一样的依赖。

从他记事起，身边只有外婆，母亲生他时早产，生下他不到一周便仓促离世。

而当外婆指着一名身材高大，周身锋利，眼神却很柔和的男人说：“是爸爸”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地对父亲有了定义。

但他的父亲却和其他小孩儿的很不一样，只和他见过两面，一次初见，一次别离。

外婆说他要去找妈妈了，我不用担心。

年幼的辛与这样想着，挥手笑着告别，“爸爸，请你告诉妈妈，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有机会，也一定要去看望妈妈。

等他随着岁月长大一些，从书本中明白了离别，也见证了死亡，后知后觉自己已然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开始病态地惧怕起这两样东西。

紧接着，云省出现了。

云省走入了他的生活，告诉他，离别前的每一份珍惜，都可以化为离别后的每一份微笑，而离别那一瞬间，将是两个人的心连结的永恒。

辛与不懂，云省解释道，离别可能是必然的，但它并不可怕，真正斩断一段关系的是遗忘。

自此，两个相似的小孩儿彼此慰藉，相互依赖，互相珍视，早已密不可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陈小杨想起来一开始的“正事儿”。

陈小杨父亲为奖励他考上一中，答应给他新买一部游戏机，今天中午刚到，他还没拆，想喊辛与一起过去看看。

辛与抱起狸花，陈小杨顺手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两人相互倚靠着走出花园。

“你抱着小花干什么，睹物思人啊？”

“我怕它把园子里的花都折咯！”

狸花悠闲地打着酣，伸出爪子在辛与的脖颈上短暂地划了一下，提醒他客气点说话。

抬起头，满眼都是天空的蓝色。

辛与向尽头的岔路口看去，远远地看见一辆白绿相间的校车正稳稳停下。

好像有点眼熟。

“你看什么呢？”身旁的陈小杨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愣愣地说：“这不是一中的校车吗？”

辛与恍然想起来：“是上次来接哥哥的那辆车，哥哥回来了。”

辛与放下狸花，向岔路口的方向小跑了几步。

果然在下一秒看见云省从校车走出。

车门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出脚走下来。

云省单肩挎着书包，低垂眼睫盯着手机，好像在和谁发消息。

“哥哥——”辛与咧着嘴向前招手。

旁边的陈小杨追上来：“嘿，还真是来送小省哥的，我们快过去啊。”

校车已经离开。

云省看着脚边突然出现的狸花，抬头对上辛与的眼神。

那眼神深处似有点点星光，迫切地想要诉说更多的东西。

“哥哥，我们来接你回家。”

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少年干净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云省就这样看着他，忽然想起之前他离开家，时间或短或长，辛与总是这样来接他。

从孩童时期到少年时期，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可他们之间并没有类似的承诺。

或许正是没有承诺，他们之间才永远不会失约。

云省沉静的脸泛起一丝柔和，他收起手机，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外婆，哥哥回来了！”

“许奶奶，小省哥到家了。”

放下洗了半截儿的青菜，许引习从厨房探出头，擦干净手迎上他们。

“外婆，我回来了。”云省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能看出高兴，身体也依顺地随着她的动作弯下。

“我们家小省终于回来了，”许引习抬起手摸摸身前男孩儿的头发，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这几天累坏了吧，快去楼上休息。”

“好。”云省转过身，顺势揉了揉辛与的脑袋，拎着书包去了二楼的房间。

辛与眼巴巴地盯着云省关上门，一咬牙，转身和陈小杨看游戏机去了。

两个男生抱着游戏机热闹地玩了一会儿，又坐在地毯上滔滔不绝地回忆初中时好玩的事情，最后说到他们秋天就要入学的市一中，一拍即合，约定明天去一中那儿看看。

夏天的太阳这会儿刚刚落到半山腰，残存的几缕阳光为天边粉色和蓝色的霞光增添一抹金黄。

辛与从陈小杨家出来，忍不住驻足仰望。

云彩随着风轻轻流动变换，辛与看得入了神。

许引习布下干净的碗筷，转身透过玻璃窗看见辛与发呆的身影，不由觉得好笑。

“这孩子，”她打开窗户，“小与，天上没有糖醋排骨，快回家来。”

“来了来了，外婆。”辛与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嘴里胡乱答应着跑进屋子。

刚走进玄关，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绿豆汤的清香气息，云省已经从楼上下来，正端着一盅绿豆汤摆放在餐桌中间。

辛与望着那一盅解暑的绿豆汤，又粘人地跟在云省后面一起给许引习帮忙。

“外婆，今天怎么做绿豆汤了啊？”

许引习看他跟狸花那只小馋猫一个样，哄笑着说：“昨天啊，我梦见小省今天晚上会回来，早上起来就记着在冰箱里冻一些绿豆，等哥哥回来做绿豆汤。”

他们家做绿豆汤喜欢提前将绿豆洗净放进冰箱里冷冻几个小时，这样炖出来的绿豆汤口感绵密出沙，口味清甜解腻。

云省从小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爱吃的，只有在喝绿豆汤的时候才会多要上几碗，许引习便一直记着。

辛与兀自琢磨，半晌竟呆呆地问：“外婆，你怎么不把这个美梦告诉我，好让我也提前高兴一下。”

云省正好走到他旁边，闻言抬起手指叩了一下他的额头，声音和煦清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又说什么胡话？”

辛与呼出一声痛，又轻轻笑着揉揉额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哥哥，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都够到你肩膀了。”

云省大过辛与一岁半，小时候两个人身高差距不明显。

随着年龄增长，云省长得愈发高，在同龄人里也能数一数二，更不用提辛与了。

在辛与眼里，云省是稳重自持的兄长，是人人称赞的榜样，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许多事情，他便不自觉地想要追随他，向往和他一样。

渐渐地，辛与也开始在意起他和云省的身高差。

可他又不想被其他人发现。

于是便三天两头地悄悄在自己屋子里量身高，还动不动就偷摸儿地站到云省身边，暗中比较。

他总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

直到自己硬要不踩凳子，去够云省放在高处的曲奇饼干，动作滑稽够不到，惹得许引习止不住笑时。

他才发觉两个人早已清楚他的小心思，也明白了为什么云省放下饼干，转身时嘴角隐约带着一点笑，更明白了为什么外婆突然想吃那盒刚刚放起的饼干。

辛与生了气，两腮鼓鼓去找陈小杨，可一看见陈小杨又更加生气——陈小杨也比他高。

辛与又急又恼，躲进小花园里不出来，只留下陈小杨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春天的北风中瑟瑟发抖。

“小与好好吃饭，一定能和哥哥一样高。”许引习添一碗汤放在云省近前，又夹起一块排骨给他。

辛与坐在云省对面的位置，抬起头较真地看着他和外婆：“我要长得比哥哥还高，保护你们俩，永远陪着你们。”

云省晃神，嘴唇轻轻动了动。

——阿省大口吃饭，以后一定长得和爸爸一样高。

——妈妈，我要长得比爸爸还高，保护你们。

他也曾许下过相似的誓言，在最亲的人面前。

时光总是最美好，也最残酷。

他低头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再抬头时，过往如云烟般消散，眼前是窗明几净，耳边萦绕家人温馨的笑语。

往昔好像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