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的儿子,活该!”
“是啊,这种人死了最好,别再给他做驯兽师的机会!”
童灼的耳旁一片嘈杂,她迷蒙间睁开双眼,猝不及防地被明晃晃的太阳光给刺激到,瞳孔迅速收缩起来以减少光线的进入,眼前事物模糊。
她缓了一阵,再次睁眼时,人群已经散尽,目之所及只剩下一个破败的身躯。
他俩面对面被绑在沙漠之中的巨大风棱石上,这片石滩就是星际流放者的监狱。
罪人,怎么可能被关在阴凉的室内?对没有痛觉的星际流放者来说,干渴、饥饿以及血液流失带来的身体衰竭才是最极致的惩罚。
是的,童灼对面的那个男人,不仅被绳索捆绑着,肩膀两侧都被嵌入了钢钉,将他牢牢钉死在了风棱石上。
黑红的血液已将他破烂的长衫浸透,他垂着头,童灼只能看见他一头脏污、蓬乱的黑发。
“喂,你死了吗?”童灼忍受着嗓子眼的干涩,竭力地叫他。
她似乎总是这样在混沌中醒来,醒来后,人、事已变,记忆混乱、思绪纷杂,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叫童灼,是个蓝星人。
周遭一片黄沙,星际流放者修筑的城邦在远处仿若海市蜃楼。童灼想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恐怕只能依靠对面这个男人。
“喂。”她再次艰难开口。
“喂什么喂,我有名字。”
那男人赫然抬起头来,眼神淡漠又夹杂着些许犀利,他的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仿佛刚才的静默不是因为刑后的虚弱,而不过是自己刚刚睡醒而已。
但当童灼与他四目相对时,两人皆呆愣住了,从他二人眼中,分明可以看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现而出,但随即又被一阵恍惚给吞没。
“你叫什么?”童灼有些急切。
“莫赫途,你呢?”男子亦然。
“莫赫途……”童灼将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咀嚼,她确定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这种确定性甚至仅次于“她是童灼”。
“我叫童灼,你认识我吗?”
听到她的名字,莫赫途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展开来,“原来是你,那个胆大包天的蓝星人。”
“你知道我?”童灼降低了一些期待值。
“谁不知道你,你在都灵很出名。”莫赫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老老实实在都灵当了一整年的奴仆,一夕之间竟然跳出来说自己要做驯兽师。被主人打得皮开肉绽,却仍不松口,逃跑到圣战广场上大放厥词,甚至惊动了法希尔那个疯子。”
莫赫途将目光停落在童灼手臂的鞭痕之上,表情唏嘘,以此掩盖自己在说了大段话后的疲累。
“驯兽师……”童灼感到一阵熟悉,直觉这个词就是应该与她绑定,但却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
她看了眼身上的伤疤,咬了咬自己干涸的下唇,不想再过多地追问,暴露自己什么都记不清的事实,她习惯了从旁人的嘴里听自己那些模糊的前尘往事,却不想让他人太快知晓她身上的这些离奇。
“那我,我们俩现在……”她试探着向莫赫途挖掘更多。
“怎么,虚弱到失忆了么?”莫赫途些微的不解,却无暇深究,回答她道:“被绑在石滩监狱一天一夜,要么死,要么活着接受驯兽师的试炼。”
“一天,一夜……”童灼半眯着眼,痛苦地仰头睨了眼正午火辣的日头。
“睡会儿吧,还有的熬。”莫赫途皲裂的嘴唇艰难开合,语气却十分轻松。
童灼开始怀疑这些来自伊诺星的星际流放者的身体机能是否真的与他们相同。
见莫赫途的脑袋耷拉下去,就像是真的睡着了,童灼更加感到痛苦与不安,沙漠的空气干燥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自己也彷佛一触即燃。
“不,不要焚化他们,他们还有的救!”
谁,是谁在嘶吼?
“姐姐,我想,想要再晒一次太阳……”
太阳,太阳如此灼热,别再晒我了。
“蓝星,蓝星是人类的家园。”
蓝星,啊蓝星,我爱这星球。
“你们凭什么让我们永远待在地下!”
……
人类,人类不能永远活在黑暗之中!
童灼被炙烤得昏沉,却在脑海中这一句话的激发下清醒过来。
橘粉色的太阳正往远处连绵的沙丘处靠拢,而莫赫途此刻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有些呆滞,黢黑的脸看不清脸色,但嘴唇却苍白得醒目。
童灼这才仔细去看他的脸,刚毅的轮廓和深邃的五官亦掩不住他面颊的稚嫩,他还是个少年。
“你还好吗?”童灼的声音已经暗哑,她不确信他能否听得见,却也难以再说得更大声些。
莫赫途盯着她的黑眸动了一下,仍旧没有光亮,却沉声说了句,“死不了。”顺着他肩膀流下的血液在他脚边已干涸凝固成了黑色的一大滩。
天色渐沉,沙子无法补充热量,白日里储存的少量热能迅速流失到空气之中,寒意彷佛骤然而至。
夜越深,天越冷,童灼的意识却越发清醒,她明确地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莫赫途。”她再看不清他的脸,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死一般的寂静,如浩瀚天宇,如广袤大地。
“别死,你一定还有未完成的事。”
风棱石在缓慢释着放白天积累的热量,童灼努力将身体向后贴近。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莫赫途的声音极尽虚弱却也极致坚定。
听见他的声音,童灼松了口气,她知道,若他没了,那她很快也将被死亡的气息击垮。
她没再开口问他那是怎样意义重大的事,他俩无法再做出什么完整的表达,但能支撑着他咬牙活下去的,必定和她一样,是背负着希望、关系着生死的重担。
气温来到零下,风棱石的微弱热量已经散尽,童灼四肢冰冷,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剧烈寒战。
对面的少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死去了一般。
童灼呼吸细弱无力,她轻轻张口想要喊他,却又即刻收住了声音,内心被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恐惧、烦躁、失望、害怕等的复杂情绪所包裹。
她不喊他,他就一直在那里。
本就足够寒冷的沙漠此刻又刮起了大风,童灼再次陷入意识模糊的状况,她在回忆或幻象里逐渐感到温暖。
然而事实是,她的体温正在进一步下降,已达到中度失温的状态,十分危险。
恍惚间,一阵阵野兽的嚎叫声竟伴随着风声而来。
“狼,是狼吗?”
童灼陡然清醒,那声音听着像是狼嚎,但现在的蓝星已经不具备动物生存的条件了才对,难道,是方才莫赫途提到的变异兽?
狼嚎声由远及近,童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强撑起精神环顾四周,探寻狼的踪迹。
“呵。”对面却突然响起了莫赫途的笑声,听起来戏谑、苦闷,又有一点变态,彷佛在自嘲:情况还能再更糟一点吗?
“是狼,你也听见了对吗?”童灼却感觉受到了激励。
“橙,橙色的眼睛么?”莫赫途冷得声音发颤,头像是再抬不起来,埋在黑暗里问她。
他猜那必是橙阶变异兽:安德鲁斯狼。
童灼的视线伸向远方,终于,她触上了三、四双摄人的兽眸,“是绿色的。”
“绿色……”莫赫途似乎难以置信,因寒冷而不住抖动的唇转瞬竟又微微上扬,“很好……至少,能喂饱些正常的。”
狼群谨慎地向童灼二人靠拢,一共四只,它们身型细长,是灰狼中最小的亚种,能够适应沙漠生态系统的阿拉伯狼。
童灼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步步逼近,神色激动,不仅是害怕,更多的是惊叹:在蓝星如今这般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星际流放者地毯式地搜寻下,他们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看见它们,如同看见了希望。
童灼眼神坚定地盯着头狼来到自己的跟前,身体里彷佛重新涌动起一股力量,连声音都更平稳了些。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言必,童灼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然试图与猎食者谈心。
头狼的毛皮在月光下闪着银灰色的光芒,一双绿瞳警惕地扫视着她,后面三头身型更小的狼则隐匿在黑暗之中,伺机而动。
饥饿的阿拉伯狼散发着骇人的气息,它继续审慎地移动至童灼的身边,用嗅觉剖析着它的猎物。
童灼的眼球随着那两道绿光移动,“闻到了吗?我是蓝星人。”她开始感到紧张,不自觉地吞咽,只尝到一阵腥甜。
头狼粗沉的呼吸似乎就在耳边,童灼闭上眼,不愿猜测它进一步的行动,仍旧自顾自地说着:“熟悉吗?我们,共同生长在这个星球。”
没有,没有撕咬,没有疼痛,童灼等到的是粗硬的皮毛带来的扎刺感以及——温暖。
那三只瘦小的阿拉伯狼竟挪步到她的身侧,俯身趴了下来,将她团团围住,童灼意识到它们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抵挡风寒,泪水瞬间擎在了眼眶之中。
她头一回与野狼挨得如此之近,近得它们彼此间的呼吸都融为了一道,甚至还能听见三颗跳动的心脏,脆弱而又顽强。
它们用行动证实着它们对于“同类”的认同,令童灼无尽动容。
然而,莫赫途的处境此刻就变得更加危险,四条饥肠辘辘的生命总需要食物果腹,头狼露出尖锐的牙,迈着冷酷的步伐,目光已然将他锁定,凶残才是它的本性。
童灼本能地攥拳奈何手指已经僵硬,“莫赫途。”她绝望地喊他。
对面又是无声,此刻她多么希望,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