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祝你生日快乐,愿你接下来的每一天:行止由心,得偿所愿——萧楠】
【小舟今晚过来阿姨家里吧,你想吃什么,报菜名。】
萧楠和房东阿姨发来了生日祝福,尽管沈伶舟从没向他们提起过自己的生日,但重要的人的生日,是不需要刻意提醒的。
沈伶舟给房东阿姨回了消息:
【今天就不过去了,谢谢阿姨好意。】
不多会儿,陈律师也发来了消息:
【沈先生,我受楚聿先生所托,今天给您订了蛋糕,外卖骑士一会儿会上门送蛋糕,还有,祝您生日快乐。】
沈伶舟望着这条短信,视线不舍的在“楚聿”二字间来回流连。
人刚走的时候,身边人会花大把时间去缅怀他,回忆他生前的一颦一簇;
可随着时间推移,生活被琐碎小事挤满后,他存在过的痕迹也会慢慢被消抹掉。
就像当年妈妈离世那段时间,沈耀祖经常半夜哭着醒来要找妈妈,可几年后,妈妈的忌日当天,沈伶舟悄悄在纸上写下:
【耀祖,你想不想妈妈。】
沈耀祖将“妈妈”二字涂得一团漆黑,还在旁边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笑得没心没肺: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
再后来,无论是在妈妈离世时哭得撕心裂肺的舅舅还是成日不吃不喝的外婆,都慢慢走出了悲伤,慢慢忘记了妈妈的生日、忌日。
到十几年后,妈妈的痕迹完全被消抹掉以后,于他人来说,就像是她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
沈伶舟相信萧楠和房东阿姨是可以给他带来欢乐的人,也可以令他暂时忘记一些东西。
可他清楚,为了让楚聿存在过的痕迹更长久一些,他只能独自一人将二人共处的时光线拉得再长一些。
如果注定会忘记,也希望这份时间能更长一些。
沈伶舟沉思的间隙,门铃响了声。
他堪堪回神,放下手机开门拿蛋糕。
开门的瞬间,湿热的风吹进一阵熟悉的气息。
漆黯的身影与身后明亮的公共区长廊形成鲜明对比。
沈伶舟垂了眼,手指扣在门板边缘,想关门,却又觉得这种行为不是很礼貌。
或许如果是楚聿在世,看到来人也会直接关门的吧。
沈伶舟咬了咬下唇,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定,抬手要关门。
“生日快乐。”
一只手提着蒂芙尼蓝色的蛋糕盒子挡住即将关上的门。
沈伶舟这次没有再犹豫,用力关上门。
门沿卡住了那只手的骨肉,一声轻微的吸气声传来。
沈伶舟又条件反射性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陆怀瑾,手臂上渐渐浮现一道清晰的红痕,皮肤下透出星星点点的血点,看样子是被门沿磕得狠了。
陆怀瑾揉着小臂上的红痕,抬眼望了望沈伶舟淡漠的脸。
“受伤了,请我进去坐坐么,喷点药水也好。”
以往的沈伶舟即便不想他进门,也会礼貌解释一句“这不是我家,我没有权力请你进门”。
今天他连手机都懒得掏,摇摇头,关了门。
如果再楚聿生前,陆怀瑾是个爱护弟弟、尽职尽责的好哥哥,他想他会很乐意请他进门,哪怕他和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覆水难收。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楚聿生前并没有因为陆怀瑾的自私或者说恶戾的内心导致他短暂的前半生始终生活在水生火热中,没有留下那些很难恢复的伤口,没有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这个人却还要站出来抽走他最后的希望稻草。
沈伶舟总也认为,是自己的错,报应在了他身边人身上。
可看到陆怀瑾毫无悔过之意的脸时,才明白:
他没错,楚聿也没错,悲剧的源头是这姓陆的一家人。
陆怀瑾对着紧闭的大门站了许久。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蛋糕放在地上,敲了敲门,道:
“我知道你现在还对我有怨言,但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应该好好庆祝,蛋糕放门口了,记得吃掉。”
又补充道:“盒子里还有别的礼物,吃之前好好检查一下,别当垃圾丢掉了。”
沈伶舟靠着门板,听着门板后陆怀瑾有些不清楚的话语。
不用看他也知道所谓的礼物是什么,无非就是那些珠宝首饰。
陆怀瑾依然不会关心他到底喜欢什么,只觉得昂贵的、稀有的,就是他喜欢的好东西。
沈伶舟对那些珠宝首饰没有半点兴趣,去年收到他送的戒指表现出的欢喜雀跃,也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喜欢他,所以喜欢这些自己不需要的没兴趣的东西。
陆怀瑾又在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又敲了敲门:
“我先走了。”
沈伶舟还是没有回应他。
他以为沈伶舟还站在门后,实则沈伶舟在他说完上一段话之后就回了房间。
他已经没兴趣再听一些无聊的佯装深情。
一直到送蛋糕的小哥上门,沈伶舟将提前打好的文字给小哥看:
【天这么热辛苦了,有人多送了蛋糕我不想要,你拿回去尽快吃掉,里面可能还有礼物,都是你的了。】
小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经不住沈伶舟好言相劝,拿走了蛋糕。
回家后打开蛋糕盒子才发现里面还有只精致的小纸袋,里面是一份房产过户声明。
吓得他赶紧跑回沈伶舟家归还蛋糕,但敲了许久门也无人回应。
沈伶舟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切断了屋内水电,提着楚聿买给他的蛋糕和行李箱,踏上了前往中传媒的高铁。
他需要早点去那边找房子。
他和楚聿一起养的小猫以及斗鱼无人照顾,沈伶舟放心不下它们,又不舍得送给别人养,便办了托运,将小家伙们送到自己读书的城市,租个房子照顾他们。
这是沈伶舟第一次独自一人离开家乡,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隔壁座的女生一直在哭,后面的大爷安慰她,她只哭哭啼啼道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她在晋海读书七年,工作一年,整整八年,终于抵不过父母要求,辞去了工作回了家乡。
八年的时间很长,她已经将晋海市当成了自己第二个家乡,在这里有过欢笑泪水,认识了很多朋友,而今天却要割舍掉熟悉的一切回家,就像当年自己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去晋海读大学,离开家乡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和面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不安。
大爷在后面递来零食,安慰着:
“姑娘别哭,人生本就是聚少离多,到头来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你自己,你要坚强,学会成长。”
沈伶舟靠着车窗,默默听着大爷和女生的谈话。
他想起了被丢出去后遭遇车祸的小猫球球,想起了总会叼着牵引绳在门口等他的小狗巴布,还有曾经植入骨血般亲密的家人,长大后反目成仇……
以及楚聿。
在这一次次的别离后,他也确确实实获得了很多东西,慢慢摒弃从前那个没有自我,只会如墙头草般随风摇曳的自己,生长出带有尊严的骨肉,长成了全新的自己。
成长大多数时候都是伴随着别离。
从苦痛中涅槃重生,新生后更加耀眼。
可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大火中所感受到的,是皮开肉绽的痛苦。
沈伶舟攥紧书包上的挂件。
是楚聿的车钥匙挂件,也是他从陆振祺手中唯一留下的楚聿的遗物。
正面是本国国旗,反面是正饱受战争之苦的巴国国旗。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未来漫长的人生计划中,要带着楚聿的遗愿一起走,走很远。
旁边的女生还在抽泣,沈伶舟静静望着车窗上反照出的自己的脸。
明媚的阳光飞进窗户,将他下巴上那摇摇欲坠的泪水映照成世界上最璀璨的钻石。
*
沈伶舟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去车站接了小猫小鱼回来。
第一夜,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窗外如同白昼一般的夜空,听着大学生们在楼下聊天吹牛,不禁又想起了楚聿。
如果他在就好了,来时在楼下门头房看到一家烤鱼店,他最喜欢吃鱼,每次都能把鱼骨头漱得干干净净,嘴巴别提多灵活。
如果他在就好了……
沈伶舟将脸埋进毯子里,传来断断续续又瓮声瓮气的抽噎。
……
开学当天。
沈伶舟特意换了身新衣服,难得整理了一下发型,背上书包去了学校报道。
开学日人很多,大多是新生拖家带口一起来报到,爸妈帮忙提着行李箱,爷奶帮忙打伞拿水,被爱意包围的孩子们总是展现出十足的阳光与自信,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头。
沈伶舟自己一个人提着行李箱,目光尽量避开这些其乐融融的一家几口。
刚走没两步,手中行李箱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有些尴尬,知道热情的学长学姐们会主动帮新生拿行李,他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又觉得自己不会说话词不达意再让学长学姐们误会了怎么办。
只是刚一抬头,目光定在了原地。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怀瑾,出现在几千公里外的这里,沈伶舟一时有点分不清真假。
陆怀瑾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衫,衣摆整齐扎进裤腰,袖子挽上至手肘,露出一截精健小臂,拉动行李箱时,表面隐隐浮现代表力量的青筋。
沈伶舟蹙了蹙眉,抬手要把自己的行李箱拿回去。
陆怀瑾目视前方,并没有要归还箱子的意思,低低道:
“一会儿你要忙的事情很多,保留力气吧。”
沈伶舟紧紧抿起唇角,小跑着跟上去,一把拉过行李箱拉环,态度强硬往回拖。
这一幕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注意。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朝他们行注目礼,陆怀瑾这才松了手。
沈伶舟拿回箱子,头也不回往前走。
他得去礼堂报到,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礼堂在哪,但现在完全是逃也似的步伐,脚下生风。
陆怀瑾人高腿长,从容跟在他身后。
无论走到哪里,沈伶舟的身影始终没从陆怀瑾视线中丢失。
哪怕去食堂吃饭,陆怀瑾也会坐在他隔壁桌,见他心疼钱只点了一份米饭一份土豆丝,便又去窗口要了点小菜。
沈伶舟一口不吃,努力把他当成空气不予理会。
陆怀瑾像是打算在这住下了,甚至还在这边买了房子,也不知从哪里得到沈伶舟的课表,天天风雨无阻等在校门口,陪他一起去上课。
沈伶舟上课,他就在走廊上看风景。
开始,他被门卫大爷拦了几次,但大爷似乎也觉得他不是坏人,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炎炎夏季到秋风送爽,再到枝叶凋零迎来寒冬。
可四个月里,沈伶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
萧楠和房东阿姨也来看望过沈伶舟,权当是过来旅游,三个人在前面走,陆怀瑾就厚着脸皮在后面跟。
萧楠越来越看不懂了:
“姓陆的什么意思啊,该不会还因为你举报他这件事怀恨在心一直跟着你吧,我觉得有点好笑……”
房东阿姨也建议:
“实在不行就报警吧,甭管他什么身份,有阿姨在你不用怕。”
沈伶舟摇摇头,打字:
【随便他吧,喜欢就跟,我不报警,也不在意。】
这四个月的大学生活,沈伶舟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还在班里交了不少朋友,大家并没有因为他身体有缺陷而心生嫌隙,反而都非常照顾他。
日月如跳丸,并没有眷顾任何一人,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
*
一年后。
萧楠结束了上午最后一节课,提着大肚子水杯疲惫的往办公室走。
去年夏天她正式毕业,在筒子楼里备战一年,今年考上了晋海某中学的语文老师,成了一名精心养育花朵的勤劳园丁。
刚到办公室她就收到了沈伶舟发来的消息: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萧楠:【还没发工资呢,再等我几天,对不起我也是个月光族。】
沈伶舟:
【不是借钱[憨笑],我要出国了,归期不定,所以想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的猫和小鱼,这些都带不走。】
萧楠惊愕:
【你要出国?!去哪?!】
沈伶舟:
【学校给的名额,去巴国。】
萧楠:【WTF?是你疯了还是你学校疯了,那边在打仗啊我的好哥哥,都死了多少国际记者了,畜生是无差别攻击的!别去!小命要紧!】
她知道楚聿已经离世的事实,也确实担心过沈伶舟的精神状态,但看他一直有在好好读书认真生活也就放了心,今天却听他说要去战乱国当战地记者,而且他只是个没毕业的新闻学学生,怎么想都有一种大义凛然前去送死的既视感。
还是说,他还是没能从楚聿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
不多会儿,沈伶舟回了消息:
【学校也劝我想清楚,但我心意已决,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名额是他主动争取来的,绝大部分学生都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就算他们自己心怀大义,父母也不会同意,哪怕去了那边再回学校后可以享受很多惠利,直接保研什么的。
但沈伶舟在乎的不是这些。
从他坐上高铁来到学校的那一刻,这个想法就已经在内心生根发芽。
楚聿的遗嘱中,有五百万的遗产都捐给了巴国,到死,他还惦记着那些生活在战火纷飞下的可怜儿童。
别人的儿童节是漂亮的新衣服、零食糖果和节目表演;
他们的儿童节是炮弹、鲜血和家破人亡。
楚聿从没忘记过这些孩子,或许是从没忘记过幼年时的自己。
弥补他们也是在弥补自己不幸的童年。
可他没等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那个六岁才拥有姓名,寄人篱下任打任骂的小朋友,依然站在黑暗里等待救赎的那束光。
所以沈伶舟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也要孤注一掷。
救赎那些可怜的儿童,也是在救赎楚聿,救赎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