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景三小姐将手搭在方长公子手臂上,翘脸抬眼相看。
方长公子全了这份心意,“真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景颂毓笑得更加娇媚,眸中更显流光溢彩。
明贞元震惊地盯着景颂毓的反应,随即很快地瞥了一眼方雪昂,她知道那只是一句恭维之语,但是……
“方长公子,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声线一再压低,还是泄出几分讶异。
方雪昂皱起眉头,景颂毓见状,不明所以,下意识地转向母亲明贞元。
明贞元朝她轻轻点头,示意无虞。
“景夫人,我同令爱是过了明约的,我来景家不也正是为了这份婚事吗?”方雪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不然还是同景家寒暄的?”
明贞元完全忽视方雪昂话中的薄怒暗讽,颤问道:“她对你的话有反应?”
不然呢?
方雪昂好言道:“景夫人,我不懂您何意。”
景颂毓珠钗微摇,揉了揉太阳穴。
方雪昂看到她脂粉下的乌青。
是好几天都没睡了吗?还是睡得不安稳?
明贞元抬起手,似乎不知道该作何解释,难得齿落舌钝,“毓儿很少时候会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但刚刚她回应你了,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回应你……”
“从前没有过嘛?”方雪昂问。
明贞元正欲开口,方雪昂接便道:“景夫人,借一步说话。”
他作势指了一个方位,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不愿在景家众多仆人跟前、在她面前,公然谈论此事。
她不该受这份折辱。
他更不愿让她为难。
景颂毓抬眼深深地望着他,柳叶眉慢慢蹙起。
已经转身的方雪昂不知为何,突又折身,轻声道:“我马上回来。”
末了,他又添上两句,“就跟你母亲谈一两句,向她作诺,好让她安心把你交托予我。”
景颂毓看了母亲一眼,得到明贞元的颔首,面色越发柔和。
“景夫人,请。”方雪昂又道。
明贞元盲从,随他。
两人走到一处,方雪昂驻足,垂眸,“景夫人,雪昂只能坦诚相待,三小姐确实同我有过几面之缘,且她会同我讲,她所思所念。”
他道完,见明贞元愕然地瞪大眼睛,反应不作伪,“景夫人似乎觉得很鲜奇?”
“鲜奇?”明贞元苦笑,“不瞒长公子,毓儿对家人也有反应,但对外人,这真是破天遭的头一次。多数时间里,毓儿都分不清身处何地、面对何人、神游天地、无视旁人。不过我们也不从未出言干预,只要她开心就好。”
言语之中的心酸,不免让人动容。
“景夫人,”方雪昂谨慎说道:“三小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都知道,也不排斥,雪昂只能言尽于此。”
“你如何知晓?”明贞元质问道:“她不说话,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方雪昂:“正如适才所言,我同三小姐有过面谈,跟三小姐相处越久,就越能理解她对周遭万物的看法,越能悟到她的心思。”
明贞元闻言扭头看了一眼景颂毓,再次回身,眼中已有妥协之意,“好生待她吧,她很心悦你,长公子。”
言罢,没有等方雪昂的回答,便匆匆快步回到景颂毓身边。
方雪昂站在原地,踩碎一地海棠,看着景夫人在景三小姐耳边附语道,过了一会儿,景夫人手放下收回,三小姐的目光从景夫人肩上挪开,寻到了他。
山花烂漫,美人隔云端。
方雪昂突然感觉有点闷,又有点热。
明贞元将景颂毓紧紧搂在怀中,没一会儿,母女两人走远,消匿亭园之中。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方雪昂左肩之上,他回头看,正是方琢焱与方鎏金。
“还要多久,大哥?”方鎏金率先不耐问道,“咱们的弟兄们都快忍不住了,再不抓紧,真的要按不住了! ”
方雪昂:“等永临亲王和景家主出面,婚礼一结束,我们就能离开了。”
“长兄?”方琢焱欲言又止,方雪昂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说道:“总觉得永临亲王和景家走得太近,对我们不好。陛下对党派的态度不明,永临亲王又深得陛下信任,一旦上面再次重用景家……这次我们真的输得一塌糊涂……”
方雪昂眉目微阖,“没输。”
“还没输呢?”方鎏金剑眉竖起,恶劣道:“大哥,你这辈子都难有一个健全的、名正言顺的嫡子,甚至还要跟一个没用的女人同床共枕! ”
方雪昂转过身来,双眸盯着方鎏金,玉面凶厉,“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了。”
方鎏金左眉挑起,虽仍有些不忿,但还是乖觉地抿嘴保持沉默。
“她家本可以要银屏嫁过来的,”方雪昂更为柔和地指出,“陛下只想要两家永结姻好,景家又还有两个还未婚配的少爷。”
“除非我死了! ”方鎏金怒吼道,“小妹还是个孩子! ”
方雪昂盯着方鎏金看,“景三小姐不像个孩子?鎏金,银屏比景三小姐更健康,她也到了适婚年龄,为什么没有婚配,你我都知道。景家完全可以上道折子,将银屏从我们身边夺走。除非我们不想再做人臣,不然也只能像景家一样,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方鎏金咽了一口气,脸绷得又冷又硬,越想到这个预设的可能,心中的火山就越活跃。
“现在可以感同身受了嘛?”方雪昂低声道:“如果现在是我们正在准备银屏嫁入景家的成亲礼,你是作何感受?”
方琢焱走上来,意欲横亘两人,他朝方雪昂哑声提醒:“长兄别再拿银屏刺激他了?!我们明知道!唉! ”
方鎏金不知道钻到哪个牛角尖,眼底布满万尺寒冰,呲呲道:“大哥?你同情景家人?见了个女人,你就忘了我们差点被族老吃掉的日子?忘了父亲母亲?”
“三郎!怎么同长兄说话的?! ”方琢焱横面拦住方鎏金,生怕他再说些什么惹怒方雪昂。
“未曾忘记,”方雪昂轻轻擦拭方鎏金额上硕大的汗珠,“带你们三人偷糖饼吃的那些日子,大哥不想忘,也不能忘记。”
方鎏金一梗,高大的身躯倒也没有躲开方雪昂的安抚。
“鎏金,”方雪昂又道:“不论是你、琢焱、银屏,我都不指望你们会喜欢景家人,因为就连我也做不到。但是,鎏金,等我们都静下来心来,从头捋捋,看看是不是真是那么一回事。”
一炷香烧烬,方鎏金终是妥协,急声匆匆道:“赶快娶了吧,娶了咱们就能马上跑路了! 真的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
方雪昂收回手帕,冁然而笑:“好。”
*
男左女右,夫妇一体。
景颂毓将手紧紧锁在胸前,埋在锦绣华袍的褶子里,这样谁也看不清她颤抖得有多厉害了。
定亲征吉的仪式就快开始了,父亲母亲会代她说完该说的话,那她呢?她要做些什么?
景颂毓眼前又浮现出方雪昂的清冷面目,马上,她就要随他去方家,他的领地,届时他的言行将不再受到约束。
她陷入了沉思,没有意识到方雪昂正面对着她,俯身去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转向了众多宾客。、
他似乎说了什么,人声太杂,景颂毓又没看清他的唇,只能看见座下宾客们脸上毫不掩饰的郁色、忧愁。
春日抹煞、乌云遮日……
方雪昂拉着她手腕,两人已走至门廊下,景颂毓如梦初醒,连忙挣开。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生气、不耐烦,但是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大红灯笼下,平和地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没有一丝烦容,只是等着。
然后,他说:“三小姐,我们该走了。”
那只大手终于握住了待飞的莺。
景颂毓跟着方雪昂走出厅堂,走过园林,走到外门石阶上,摇摇晃晃之中,她看到门外停着的马队,一队载着她的嫁妆银两,一队载着香料、珠宝、田产房契、一队载着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
家里的一切她的痕迹都在慢慢淡化,好像她从未在这儿生活过……
有一只手指刮了刮她的脸颊,蹭去一滴晶莹饱满的泪珠。
景颂毓转过身看到了方雪昂,看到了他唇——三小姐,去和你的家人告别吧。我在这儿等你。
景颂毓都没来得及回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最高一处石阶上的父母兄长们。
她忍不住抱住了离她最近的二哥,景惟青迅速而有力地箍住她,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待她挣着抬脸想看清他“说”的话时,景惟青已经偏开脑袋,景恒肃温柔小心地接过她,久久地抱着她,迟迟没放手。
当景恒肃终于松开她时,唇线紧绷,冷冷地盯着新郎的方位。
明贞元、景守菏等不及,终于是围了过来,明贞元贴着景颂毓的脸,景守菏不停拍景颂毓的后脑勺。景颂毓伸手摸,摸到两张湿润的、布满皱纹的脸。
她几欲开口,悲痛吞掉其音。
这一次,她真的要离开父母兄长的怀抱,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走入一个仇恨她的夫家。但她不能退缩,不能躲藏,不能拒绝,不能再让人因为她而丧命。
景颂毓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方雪昂的方向——呼吸、迈出一步、再次呼吸、再次迈出一步。
纵使眼前的波涛多汹涌、多猛烈,她也要一个人走完这条路,接受这个夫君。
不能让父母家族蒙羞,不能让兄长担心。
当她离方雪昂只剩一步之远的时候,她没有再走,而是驻足原地,挺直双肩,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她嫁予他,是陛下的旨意,是要给家族增光添彩的。
①20241231——05:57:37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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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定亲纳吉、春日抹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