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羊入虎口。”景恒肃说。
“方氏的人要来咱们的地盘?真是活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见着了。”景惟青微露惊骇。
最该关心这场婚事的景颂毓却是现场反应最小的,几乎神游天地,她从未见过方氏人,更遑论方长公子、方氏未来的家主、她的夫君——方雪昂。或是泥猪癞狗,或是天下一等的人物,一切都是定数了。
次日,景府媳妇丫鬟们梳洗完毕后,接出仪门,信使来言,永临亲王辞别东宫,要跟着来府上。
景守菏只得应着,一时守着,待永临亲王落了轿,引着入了斋堂。
“了得、了得,真是能做得长远。”永临亲王欢喜封百金,又亲遗许多物事,“陛下因事困阻,不能亲临府上,特托我前来恭贺。”
永临亲王是当今皇叔,亦是宁礼仁登基后,唯一一位独善至今的亲王。
“陛下,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景守菏不承望,一时无话。
永临亲王左眉挑起,大口饮下“担风袖月”酒,向后倾,轻敲太师椅,既慵懒又傲慢,全神贯注地盯着景守菏,“守菏,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守菏面上全无惧色,一派自若。
永临亲王叹了一口气,搁下杯,“守菏,这是你我都意料不到的奇缘,年头你还同我商议,要为小毓求一份户,好继一些田产租赁,好生养着。日后光景渐长,也不至于潦草养赡。但是命运两济,现在弄出这种事来……”
他又道:“错就错在,陛下现下无人可用,新升了一批班子,又恃才辱上。现在也只有你家、方家,郑家正得圣心。陛下是觉得只要小毓在方家,投鼠忌器,你同方家至少能有几年平和光景,好以休养生息。”
“我自然不会针对手握我女儿性命的人,”景守菏道:“我是因着我亲女,那方氏呢?”
永临亲王侧目而视,若有所思,“问得好。”
“我要方氏的承诺。”景守菏生硬道:“我父亲、爷爷都同方氏打过交道,狡猾多事、沽名钓誉多是虎狼之人,我要方氏清正之名,万不能折辱我亲女。”
永临亲王却是摇摇头,“守菏,我不是来同你讨价还价的。你想要方氏什么承诺?男女婚事上放之四海之内而皆准的承诺,自然不消你担忧。除此之外的,你想要什么?夫妇之间私帷内帐的?这件事上,我不敢自认下帮你。我可能不太认同陛下的做法,但我完全支持他,这是目前为止两族止戈最好的法子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陛下会让我带着他的御笔亲赐前来见证。”
“她会死的。”景守菏低声说。
“我相信方长公子较别人不同,本王曾与他共事过一段时间,为人言和意顺、行为豁达,颇得下人之心。”永临亲王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品格也端方,我自认他不会为泄愤而伤及小毓。”
景守菏无力地抬头,一眼瞥见明贞元站在堂外,旭日繁花下,却形如槁木,但似乎只是一瞬间的错觉而已,眨眼间,明贞元已轻快向前走,盛装迎接永临亲王,只有景守菏窥见她谨慎沉着的外表下酝酿的抑郁不忿。
明贞元走近时,景守菏和永临亲王都站了起来。
“景夫人近日可好?”永临亲王平静地道。
明贞元:“舅舅同我,也要这般生疏吗?”
“贞元啊,”永临亲王浑然不觉笑道:“恕罪恕罪,舅舅愚钝,你我同属一家,何来生疏一说?距上次再见已有数年,今日再聚一见,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容貌美丽尤甚当初。”
明贞元熟惯地笑笑,只是笑不达眼底,“舅舅说话做事永远是这么讨人喜欢,现今前来俯就小女婚事,也是景府大幸。景东府花园的海棠已经开了,还请舅舅一同赏花,府上丫鬟们若是有不周到之处,望请舅舅海涵。”
直到丫鬟们摆上金盘木瓜,景守菏这时才惊觉自己喘息凝滞了良久,坦白说,贞元并非顺从和平,为人处事比景家太爷还直言不讳、风风火火的,他是真怕贞元一时意气用事,直接冲撞。
“还请永临亲王赏脸暂随到端旋阁小憩。”明贞元还未来得及开口,景守菏便出言相邀,“丫鬟们上了上等的果品,一班小戏儿也早就备着呢。”
景守菏、明贞元领着永临亲王,还未走到端旋阁廊道,一名景府近卫见着三人人,遂就直接单膝下跪,恭敬回道:“禀亲王、老爷夫人,方氏信使传信,方长公子及其亲族将于今日日落天黑之前到达府上。”
明贞元双唇抿紧、一气不吭,只是听罢,即便她双手背在身后已经剪成结。
永临亲王左眉挑起,饶有兴趣地盯着景守菏,“看来,民间传言,方长公子心悦咱家小毓,对这桩婚事欢喜得很,也并非空穴来风呢。”
景守菏苦笑不得,他与明贞元对视良久,突然想到,联姻风声渐起的那一夜,他还宽慰明贞元,说不可能的,当时明贞元只是道:“我和你都这大半辈子了,倘若为这儿女婚事有个什么差池,害了他们一生,那还活个什么乐趣呢?”
——
景颂毓登上旦夕塔,正远眺着,骤然见一队人马走过吊桥,扬着玄黑家徽旌旗,威风凛凛、看着头都晕。
她紧行了两步,目光往前越,紧紧追着,竭力想要看到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人马之中都是身材极其魁梧的青壮年男子、身着盔甲、目光如炬,有的甚至都已经拔出了剑。真不像是来求亲征吉的,倒像是来行军打仗的。
她把眼瞧着、如万箭攒心、蹲得更远了一些,不想被任何一个人找到。
她已经看到景惟青近卫出动,不出一柱香的工夫绝对会找到这个她几乎从不来的地方,她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儿,能看到她的未来。
人马行列呈“之”字形排开,最点先一队的领首男人,韵致如画、风月肌骨、十分惹眼,点先一队中其中一人突然朝天吼叫,声音之烈,稍不凝神的人肯定会魂飞魄散。领首男人身后的几匹马吓了一跳,起了一些骚动,那男人架鞍勒马,骚动立刻平息了下来。
景颂毓垂眸盯着那批人马慢慢靠近景府,气血淡薄,那就是她的夫君。
她也曾幻想过要携手一生的夫郎,想过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的光景,只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二哥的护卫还在找她,或是想将她藏起来,或是为了想将她介绍给未来的夫君。
她看了太多人了,知晓永临亲王已经来家里了,任何一丝不忿都将视为对圣上的不敬。
方氏——百载之族、威名赫赫……她斜倚靠草地上,双眸紧闭,任风摇云动,屈指算着那批人该到何处。
火烧云烧到边上,她嗅到风里的呼吸——
“大哥!往你右边的山上看!”方氏嫡次子方琢焱赫然厉声说。
方雪昂抬头,看向方琢焱所指的远处,人马慢慢趋近行过吊桥,第一次,他几乎没有看到那个孱弱的身影,正欲问时,目光再次扫过,皱起了眉头,转过身来问他亲弟弟,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那是一个人吗?”方琢焱问:“他一个人在山上做什么?”
“怎么?怕一个女人冲下来撞翻你的小马?”方三郎方鎏金拉长声调说道。
“是个女子?!”方琢焱显然难以置信。
“你的马瞎,你也瞎了?”方鎏金没好气地咧咧。
“大哥,那真是个女子?”方琢焱不管方鎏金,执着问最权威的大哥。
“是位小姑娘。”方雪昂再次策马扬鞭,不甚在意地应付道。
“这么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呀?”方琢焱追问道。
方鎏金嘲弄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摇摇头,“先不论身量大小,只见那人头上珠髻珠钗、身上窄褃绉裙,你见过哪个正常男子如此装扮?”
方琢焱“嗯”了一声,“这是景家的盘子,我想一切都皆有可能。”
周遭人马都笑了起来,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方雪昂一时意起,再次朝山上望去,那抹嫩黄的身影已经消匿不见,怎么跑得这么快?
景府的人交替守在府外,准备接过缰绳,方雪昂勒住缰绳,抬眼就看见景家家主站在永临亲王旁边。亲王莅临,并不惊讶。他坐在马上,低头盯着景守菏,景守菏也在盯着他,然后景家两个少爷也站了过来,他分不清谁是大谁是小。
景守菏往后退了一步,方雪昂可能被迫温顺险入。
景守菏清了清嗓子,“静待贵客,府上早就备齐了炙牛羊肉、桃李茶,供方氏兄弟们开怀畅饮。”
有那么一会儿,方雪昂没有说话。他朝后方瞥了一眼,发出下马的信号,从马上一跃而下。
景守菏示意几位近卫将方氏的马牵入马厩。
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第一次两族人离得如此近却没有拔刀相见,没有血流成河。
方雪昂摁住跃跃欲试的庆幸剑,喉咙有点痒。
“我不想这样。”景守菏平静地说道,声线像钢一样坚定。
方雪昂点点头,有些欣赏他的坦率,他也直言不讳道:“没人会喜欢。”
“你没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要带走我的女儿,你亏什么了?”景守菏咬牙切齿地说道。
方雪昂左眉挑起,“或许景家子弟都是些凉薄纨绔,但是也请景家主不要一叶障目,以己推人。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方氏迎来的是一位天残的主母,她不会为我生下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我失去了什么,想景家主扪心自问,也知道一二,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