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有骨（聊斋） 第14章 第十三章 苦舟和尚

一个原本应该是跑马场的空地上，沿着围栏向里搭了连片的窝棚。搭窝棚的材料乱七八糟，有粗细不同的木料、老旧的砖石瓦片、还有拆的七零八落的假山石，勉强平衡了上面盖的木板，再铺上一层稻草，六月的天气，已经很能住人。

窝棚里面，是上百个被绑在木板上的‘病人’，各个惨叫连连。有侍从打扮的男女，挨个喂水、喂食、清理秽物，大多塞着鼻子。围栏外面，围了大半圈的和尚，有老有少，比躺着的人更多，齐齐念诵着经文。年长的大多闭目禅定坐，或捏着佛珠，或敲着木鱼。年少的大多还背不全整本，抱着经书跟着诵读。

复次，虚空藏菩萨！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这些和尚都是城中人家各自请来的。因为每个症状解决方式不同，而凡是出了‘有缘人’的人家，都不止一个中招。若是各自为政，则家家都会死人。只有把人聚起来，才能死得少些。余承祖这边多是贫苦人，请不起和尚道士。好在各家请来的僧人大多愿意额外出一份力，而官家的道长也给了不少符。

这样安排的结果就是：和尚们一天需做两份工。鸡鸣起来，先到余承祖这边用了斋饭，围着‘许愿人’们念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念完两遍，总共一个半时辰。然后再各自回到事主家，继续给事主念经。

苦舟的一众同门也在其中，因南北差异，穿着与当地的不大一样，倒是一眼能分出队伍。被指使传话的小厮不敢打扰，等在后面。等一众和尚念完，开始‘南无阿弥陀佛’时，才上前躬身贴着苦舟耳边把事转达了。

苦舟和尚捏着佛珠的手明显紧了紧，呼吸也重了。挥手告诉小厮知道了，让先等一下。然后叫来自己的弟子，将佛珠递过去，小声交代道：“去县衙，将此物交给云眠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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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承祖本身是个爱讲话的，虽然经常不着边际，但天南海北总能说上一二。只要不是强逼他顺着一定思路说，他可以从鸡鸣说到三更，从自家舅舅早亡，一路不知怎么拐到四孔潍鲤味道鲜美去。不过宁仕倒是顺着他的话知道了些诸城的局势。

诸城本地最大的家族分别是石、周、刘三家，宗亲数以千计，各种营生都有涉猎，城中有七成的产业是这三姓。因本县几十年都没有大灾，人口几乎没流动，旁姓人家大多也与这三家有姻亲关系。

丁家是当地的书香世家，人口并不多。现任的族长是杨氏夫妻所说的‘丁公’的父亲，人称野鹤先生。‘丁公’名丁前溪，是野鹤先生的二子。丁家向来以做学问传家，虽然也会考取功名，但出仕的不多。丁前溪的兄弟子侄中有不少在县学做教谕的，但他自己更爱漂泊。于是不顾父亲阻拦，只说游学，每年总要出走个三两次。

清流人家讲究克贪、节欲、慎行，能接受的出格行为最多也就是放着学问不做，跑去望山看水。在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丁家人大多没凑热闹，于是躲过一劫。然而丁前溪的长子丁玦，在招待送节礼的余承祖时，随大流带他去瞧了场新鲜，然后也跟着玩笑般许愿，要‘得一美人’。谁知当晚就有美人夜奔而来。若是寻常女子，他必会呵斥然后赶出去，但那女子却让他无法开口斥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那分明就是他心中的洛神！于是，便有了首尾。

第二日，一朝梦醒，那女子已经不见。

越是守礼遵规距的人家，越是容易生出叛逆的祸根苗。虽然明知那女子必然不是人，要么是野鬼，要么是化形精怪，但在煎熬数天、直到把余承祖送走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去求了。然后，又得了一晚的缘分。

就这样，在煎熬和如愿中，他来来回回折腾到了娘娘庙的侍从上门，成了丁家第一个事发的子弟。

丁家中招的人并不多，丁玦在其中也不算严重。但杨氏夫妇见了其他人的惨状，吓得不轻。加上另外三家势大且要还愿的人多，周边几县、甚至几州的修行人都被请走了。于是，杨氏夫妻千里迢迢地把苦舟和尚送了来，然后苦舟见了当地的惨状，又去信让普陀山一众佛修都来帮忙。

丁家几人症状并不严重，在家开小灶已经足够。于是，就成了少数没被集中的人家。

官府介入此事，是三月底、四月初，娘娘庙侍从找人还愿的时候。

诸城的县令是上任县令告老后，调任来的恩科进士，不知当地过往，又缺乏治理经验。以为这娘娘是当地的地仙，因鬼事之后朝廷的默许状态，就一直未作理会。出了事才发觉，这庙宇竟然是鬼事前建的，供的是谁，却是没人知道。

好在县令并不昏庸，还很有能力手腕。在三月事情初见端倪时，就一封封奏报请求支援。尤其在第一个被还愿‘还’死的人出现后，更是动用所有关系，请上面重视。于是，刚过五月，朝廷征集来的能人，就由一位女道长带领，入诸城除魔。

女道长道号云眠，正是余承祖一开始提到那位画符的。云眠道长带来的一行人中，大多擅长驱邪，能对付就是像夜叉的症状。

五月后，官府设了两处集中营，将能集中的都集中起来。许多事情才步入正规。而在此之前，余承祖刚好在苦舟的建议下，购置了个宅子，接了许多贫苦的许愿人，反倒比官府动作更早。

诸城是绕潍河建的一座小城，河边绝大多数的地势都平摊开阔，只有一处叫白玉山的地方，明明临水，却凸起个山丘。沿河一溜的宅子，都是背水而建，窄且深。而挨着山丘处的一片，却是横着长长一条，只临山不见水。且这山体陡峭，风水上形成煞气。加上临山方向修的围墙，总没山高，匪盗小偷很容易便跃进去，很不安全。宅子主人贪便宜买的地，建了宅子却住不得，也卖不出。直到有个罢官的武将，还乡后看上这宅子地形——把白玉山一并买来，将临山一侧的围墙拆开一段，挖了一片山并做了固定，直接让朝向宅子一侧的山体形成一面‘高墙’，然后将新增的地块，修了马场。

虽然不伦不类看着奇怪，但既破了风水局，提供了安全性，还让爱马的武官不用再去城郊置办马场。只是几代之后，武官的后人都转去从文，跑马场也就荒废了。后来分家，都觉得鸡肋不愿意要，于是就一直挂在牙行出售。

苦舟是修功德道的苦行僧，修行的根本就在入世救人。丁家情况并不严重，便希望可以救更多，于是让余承祖置办个能容人的地方。余承祖打听完一比较，发现买下这宅子比租赁其他更划算，于是就直接买了。刚收拾好不久，云眠就到了。等官府开始集中人的时候，才发现许多人已经被余承祖‘集中’了。于是，余承祖、苦舟等一群人，直接从民间游散队伍，变成被招安的正规军。

以上，都是宁仕从余承祖话中，靠常识和因果，连蒙带猜凑出来的，也不好说是不是全对，但好歹没浪费时间。

刚被溯洄玉符传送来的时候，宁仕以为局势十分紧张，所以问话中都带着焦虑。此时从余承祖的言语中分析出许多，发现状况貌似已被官府控制住了，且丁家连集中都不需要，想来是真要不了命。于是，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一边继续从余承祖的废话里找重点，一边在心里做着计划。

他的任务目标是丁家人，方向是解决娘娘庙‘还愿’。想要解决问题，先要找到问题。想要找到问题，先要收集信息。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首要是搞明白‘金包银’的规则、整理出‘有缘人’的筛选机制、血亲代偿规则和转移的规则，然后再按照上述这些信息规划出解决方案。

解决症状是那些修行人的任务，他需要对付的，只有规则。

现在知道余承祖与官府有合作，可利用的资源就不再只是之前想的那些。或许，他可以直接列个清单，让余承祖去官府把他需要的全要回来。

思及此处，宁仕不免在心中暗自叹气，若自己没有背负‘败德’之名，又何必每每行事总要避开官府？比之那些没实证的□□，他可是被记录在案的舞弊，辩解不得。顶着这样的身份，做事总是束手束脚，需隐在某人身后，充其量做个暗探或幕僚。

就在余承祖唾沫横飞，已经说到某家因许愿、整家人反目成仇的龌龊事时，堂下有仆从通报道：“苦舟大师过来了。”

宁仕回头，就看见小厮带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从院外进来。这和尚一身青布僧衣，圆脸笑眼，嘴角微微下垂，个头不高，不胖不瘦，乍看与普通的知客僧没两样。然而若是细瞧，就发现他上半张脸微笑，下半脸愁苦，一双眼满是看破世事的悲悯和通透。不免在心中点头，不愧是闻名在外的高僧，只这一双眼睛，就有别常人，也不知见证过多少人世悲欢。

宁仕、余承祖俱是起身迎接，那和尚却在见到宁仕第一眼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这位应该就是来信说的宁施主吧，久仰久仰。”然后打了个掌印。宁仕也揖手回礼，同时在心里嘀咕：这和尚人还不错，觉得自己太过年轻却不说出来，还‘久仰’，倒是个礼貌人。

双方寒暄过后，坐下来开始说事。

苦舟问道：“不知施主都需要了解什么？”

宁仕大致说了一下，苦舟垂头思索片刻，答道：“贫僧虽来的早些，但受困局中、云山雾绕，关于‘金包银’‘名单’一类，恐怕还不如施主知晓的清楚。但有一些施主没考虑到的，贫僧倒是觉得可能也会是问题的关键。”

一听这开场，便知是个聪明人，宁仕不免欢喜，忙问是什么。苦舟依旧不急不缓，自点心盘取了一些，摆在茶桌上。宁仕看过去，只见他一共拿了六个，都是不同品种，先是摆成三列。

“功名、美色、钱财三种愿望，每种对应可以还的，都是两种。于是，便是这样两两一组的六类还愿。”

宁仕颔首。苦舟又将点心挪了位置，将第一、二列中前两个往上移，放到一起，道：“这两个分别是运势和寿数，如果没了，人便是必死。”

宁仕一愣，不应该是健康吗？怎么是运势？但没打断对方的讲述，打算等都说完了一起问。

苦舟自左到右，自上倒下依次点到：“功德、生气、健康、精气，这四种中，又分了三类。”

把最左边和最右边下面的分别移在两侧更远的位置，指着左边的道：“功德，有与没有，不会影响生死。当年天心君入我佛道，四海讲经，将功德道传扬开。然而获得功德并不只靠修行，普通人做好事也能得到。功德本就是增福报、换来世气运、加持子孙运道的，便是没有也不影响眼下。但对于我们这些佛修来说，功德是可以加持在他人身上的。”

然后苦舟又指了最右侧的那块点心：“那是精气，是妖类修行的关键。存在于日月山海，人体本就能生成。”然后话头一转，继续道：“取补充气血的药材，吃下去，就能填补。现在全城都已经知道，且在服药了。”

宁仕长舒口气，心里又安定一分。人果然是能自救的，局势并没想象中迫切。

苦舟又指了中间剩下的两块：“这是健康与生气，也是我等修行人的术法确认能起效的。我等佛修诵经，让那些人的生气变多了，症状也随之减轻。而道家的修行者，则是针对健康症状。”

“道家起效的符箓，是驱邪的，也只能驱除邪祟。而我们佛家诵经按常理说，只能消除业债和增加功德。能够起效，说明‘健康’与邪祟有关，而‘生气’则与业债有关。这两种，不像是被讨走什么，反倒更像被塞入了不好的东西。而我们只是把不好的东西赶出他们的身体。”

“另外。”他指了指最上面两块点心。“功德很大可能也能够增加运势，但这个肉眼难以观测，我们也不能确定。”

宁仕不自觉将手放到腰间，摸了摸铜炉剑的剑穗。苦舟说的与他猜测的基本一致。在他听到生气的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死气。若是还生气其实就是被塞入死气，那人变得像鬼也合乎逻辑。

作者有话说：

帮大家整理一下许愿还愿对应情况（同苦舟点心摆放情况）：

许愿/还愿 功名 美色 金钱

还愿1（对等许愿值/原始本金） 运势（倒霉） 寿数（死） 健康（夜叉化）

还愿2（先息后本情况下的息） 功德（无影响） 生气（鬼化） 精气（醪糟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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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苦舟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