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坐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少年,问芳感到一丝不安。
“公子不下来吗?那里很高啊——”
少年呷了口酒,道:
“那你想我下来吗——”
“我当然……”
说到这里赶紧止住,绯红色在脸上蔓延开来的情势却是无法自止。
说什么呢!
少年瞧见了她的羞涩,忍俊不禁,轻轻一跃,便来到了她的跟前。
问芳抬起头来,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心跳加速,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是人是鬼?若是人,怎会有如此……
而少年并未理睬,只上前轻轻地拨开她的发丝,取出夹在其中的叶子。柔声说道:
“漂亮的姑娘运气总是不会差。”
漂亮?我吗?
问芳有些不解,但当她看到那片叶子时,才想起自己狼狈的模样,这样的自己也能让他联想到“漂亮”二字?顿时尴尬无比,与其被人瞧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遇见。目光缓缓下移,不敢再正视少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嗯?”
“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好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少年抿住了唇,像是在说些什么,但并没有发声。
“逍遥——月起云阑御风游,肆时不羁自逍遥——”
念到“逍遥”二字时,少年有些怅惘,面色微醺,目含星月。
“逍遥客?”
那些话本里的侠客好像都是这样叫的。
逍遥无拘,恍若月下仙人。
“这个称谓不错——再见时,你可别忘了——”
再见?还能再见吗?
“你放心,我会一直记得,不会忘的!”
此时此刻的她,露出了此时此刻才有的笑容。
一直记得?多久?她又能在这世间停留多久?没有永恒的一直,现在她眼里的永恒,不过是一个十岁孩子涉世未深的无知……
少年笑而不语,愀然作色,抬头仰望天空,喃道:
“天要亮了,我该走了……”
问芳不解地抬头看向天空,日出即将到来,再回首时,一帘红光刺入眼中,紧接着,就只剩下了无尽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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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 ,一支精兵穿行于这片山林中,左右不过一千人,或骑行,或步行,唯有一人坐于帐中。
“还要行多久?”
帐中人掀帘问道。
华衣玉服,金冠绣靴,眉岭鼻峰,目沟唇涧,若醒若眠。他便是北殇王,当今圣上的从弟——尉迟岂。
骑在最前面的樊统领道:
“回殿下,从鄞州到汴京,大概还有三天的行程,请殿下稍安勿躁,先回帐中歇息——”
“该快些才是——”
叹了声气,又坐回了帐中。
此番出行是为了帮他的皇兄平定鄞州的内乱,缉拿乱臣张佑行及其同党,并搜集其谋反证据。事已得手,保险起见,兵分两路,先派三千精兵将其押至汴京,留一千精兵随行呈送证据。
朝廷本就是一池浑水,这水草一拔不知又要牵连起多少泥沙。
尉迟岂翻看着那些上缴的书信、奏章。
“贪污、诽谤、谋反、勾结外邦……还真是一件不落啊……”
一匹血色毛发的小狼从后面窜上来,窝在尉迟岂身下。尉迟岂把他一把抱起道:
“终于玩儿累了知道回来了?”
余光扫到一个褐色的匣子,小巧精致。
身旁的血狼也把脑袋探过来瞅,琥珀色的眸子直溜溜地打转。
尉迟岂瞟了他一眼,笑道:
“怎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听说过他的人都知道,北殇王爱狼,身边更是养着一匹血狼,听说是从北方蛮荒之地费尽心思求来的,与他同吃同住,片刻不肯离身,圣上知道他这个喜好,也准他带狼进宫。于是宫中凡是听说北殇王要进宫的,男子全都寻托辞不出门,女子都站在楼台上远望她们遥不可及的心中情郎,但都不敢与那匹狼对视,琥珀色的眸子,仿佛可以洞穿一切。
血狼突然嗷呜地叫了一声,声彻全军。尉迟岂霎时色变,袖袍一卷,抽出利刃。
“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来了——逍遥果儿待这儿别乱跑……帮我看好这些东西!”
说罢,便箭步冲出帐辇,瞬间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果然已被重重包围住了。
“交出东西,就放你们一命,否则,一个都别想走——”黑衣人道。
尉迟岂笑道:
“哼——狂妄!”
话不多说,剑拔弩张,箭矢流星,划夜破林,惨叫声入耳不绝,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北殇王屹立其中,丝毫不为之所惧。竟没能伤他分毫!
“这是……干将、莫邪!”
“能死在它们的刃锋之下,是你的荣幸——”
剑转刃旋,袖翻发散,掠影卷叶,血染皓月,霎时间,黑衣人尽数拜倒在滴血的白刃之下。
“把他们都清理干净——稍作调整,继续赶路。”
尉迟岂速战了事,回到帐中,想抱起逍遥,它却往后缩了缩,眼里失了颜色。尉迟岂看了看自己,有些尴尬地笑道:
“一身血腥味儿,难怪你不喜欢——”
“禀殿下,还有几名刺客尚有余息,殿下可要亲审?”
尉迟岂收回佩剑,下了帐辇。
“他们人呢?”
突然感觉后背被什么利物刺穿,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躲避。
“呃啊——你……为什么?”
樊统领持着的正是暗器排行第六的惊雷弩。发射时毫无声响,速度堪称疾电,令人难以察觉。刺入目标体内之后,会瞬间炸出百余根细刺,无法取出。
奇怪的是,尉迟岂中了一箭,痛苦至极,伤处却未见多少血。
这是因为惊雷弩的冲击力过猛且集于一点,外创一点,积瘀内腑,夺命只在惊雷一瞬。
“殿下——对不住了——末将也只是奉命行事——您可别怪我——”
又是一箭。
“噗——”
尉迟岂喷出一口污血,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怎会毫无察觉?活了二十余年,什么样的突袭没遇到过,那惊雷弩尉迟岂几年前在漠北也是见识过的,那时都尚且躲过,如今怎会反应不过来?莫非……是那血!血上有毒!
逍遥跑出帐子,只见尉迟岂吐了一大口污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月光下的血狼,令人毛骨悚然。
“逍遥……快跑——”
尉迟岂在痛苦中呻吟,每喊一个字都是在加速死亡。
血狼的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尉迟岂,短短几秒,看见的是怜悯,是愤怒,更是一种悲哀。
“嗷呜——”
怒声响彻山林,无数狼鸣附和而起,一匹,五匹,十匹……不,是数十匹野狼都在怒号!数十双灯笼般的眼睛聚集于此,那些人见势如此拔腿就跑,血狼没有去追,不一会儿,响彻山林的便成了那些人无助而痛苦至极的呻吟。
逍遥一跃而下,化作了一名男子的模样,风姿胜过尉迟岂十倍不止,连重伤倒地的他也忍不住留目。
“逍遥?”
是快死了,所以才有了幻觉吗?
“你中了剧毒,又被伤了要害,确实命不久矣——可有什么遗愿或是牵挂的人?”
“呵——我活了二十年,无人牵挂——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北殇王府——这些证据,怕是也送不回汴京了……”
“逍遥……不管你是真是假,是人是狼,我都想你安好——”
“你愿意,以你最后在人间的光阴作为代价,让我继续你的身份,替你活下去吗?你于我有恩,这些年也待我极好,我会替你打理好王府,将证据完好地呈给陛下,直到我完成一件事……这是作为灵渡者的承诺。”
“灵渡者?”
“你愿意吗?”
尉迟岂强忍着泪,极为痛苦,似哭,似笑,道:
“我还能……再……抱抱你吗……”
逍遥的目光一颤,沉下月色,瞬移至他跟前,俯身又化作了一只血狼。
尉迟岂轻轻地将他抱起,比任何一次都要小心,放在自己怀里,甚是知足。
“我走之后,你便是我,替我……照顾好一切,也照顾好你自己——”
“我愿意——”
红光一现,血狼不见,只剩北殇王一人。
清池倒影,华衣玉服,金冠绣靴。戴上北殇王的银丝面具,记不清这是他灵渡过的第几人。习惯性的悲欢离合,从相遇时便知道,离别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不必太过忧伤。
“你为我取名逍遥,你想要的也是逍遥吧——北殇王会为尉迟岂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