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煦本应在回上京的第一日就入宫请安。
但皇帝体恤他在边西被流寇惊扰,传谕让他养好腿伤再进宫陛见。
其实腿伤早无大碍,只因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令他心神不稳,怕在皇帝面前出言有失,依着圣谕拖了几日才进宫。
“朕已听承安王奏过了,赤血神驹是天下名马,自当好好看顾,这次也是冤枉肖副使了,朕知道他还在养伤,你若有空就替朕多慰宽慰他。”
元煦不动声色道:“承安王已给肖副使安排了住处静养,想必没有大碍,若他知晓陛下如此惦念,定会感恩戴德。”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元煦,这里不像殿上那般庄严森冷,屋中角落的兽首铜炉里,丝丝轻雾袅袅娜娜升腾而起,幽微清冷的气味若有似无。
皇帝嗯了一声,起身道,“我知你一向不爱出风头,三月春猎,让你寻了借口,连那个金杯赛都没参加。”
元煦心内忽地一跳,以为皇帝察觉到了他和江延舟的事。
却听皇帝将话题一转,似是无限感慨道:“很久没看过你的箭术了,想当年,你的箭术还是朕指点的。”
十数年弹指一挥间,元煦也突然意识到,皇帝终究是上了年纪,开始忆起往昔了,心里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却分不清这酸楚,是为皇帝鬓角新添的一缕白发,还是为自己这十多年的质子生涯。
“朕如今怕是指导不了你的箭术了......不过年轻人,总是会超越我们这些老头子的。”
元煦屈膝下跪,恭敬道,“陛下春秋鼎盛,箭术超凡,哪里是我们可及的?”
皇帝爽朗一笑,“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朕但凡要同你们说点贴心话,你们就会这个样子,好,不说了。”
皇帝上前亲挽了元煦的胳膊让他起身,亲切道:“朕传召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煽情的话说完,皇帝靴声橐橐地在书桌前走了几步,活动着手指关节,慢慢道:
“朕那几个皇子,你们都是在一起读过书的,他们的天资不如你,你也一向不愿跟他们来往,朕还一直担忧你们相处不睦,不过现在好了,你愿跟老三老四来往走动,朕心里也是高兴的。”
元煦心下一亮,大约知道了皇帝召见他的真正目的。
“不过,”皇帝果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元煦一眼,“你们毕竟不是寻常百姓,有些事,要思量清楚,否则......”
皇帝没往下说,但元煦何尝不懂其中的意思,这是警告他不要沾惹党争。
“皇上的话,臣记住了,无论臣跟哪位皇子有交往,都全是为陛下一心一意办事的,皇上明鉴!”
元煦说着再次撩袍下跪。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也恢复了温和的颜色,虚抬手道:“你这孩子,动不动就行大礼,朕说了在私下可免了这礼节的,快起来。”
说罢朝门外道,“王同贵,把东西拿进来。”
王同贵应声捧了一个锦匣进屋。
“这是一匣金子,得会儿让他们给你送到府上去。”
皇帝说完招手示意元煦进前,拍着他的肩膀,慈爱道:
“你不像那些皇子勋爵一样,有田庄私产,有人巴结孝敬,只靠年俸过日子,实在是委屈你了,可你又周全的很,不肯跟朕诉苦,你这身觐见穿的朝服,怕是有三年了吧。”
元煦一愣,低头看了看,他被允许可穿常服进宫,但毕竟是面圣,进宫穿的衣服也要体面庄重,他自己都忘了,这件朝服竟已穿了三年。
皇帝动情地说:“你是在朕身边长起来的,或者你不愿意相信,朕早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当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有那样的时刻吧。
生在皇家,本就不能奢望像普通人家那样,享受父慈母爱,或许因为面对元煦时,皇帝完全不必考虑江山大统,传位何人。
也没有皇子争权夺利的烦恼,才能多一些真情流露的时刻。
在这权利的巅峰,可以得到很多,同样要失去更多。
从书房出来。
元煦顺着游廊一路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王同贵,那种带着宫廷礼仪熏染的温和声音响起。
“兰陵公请留步。”
元煦停下,有些不明所以:“可是皇上还有什么事召见我?”
“是,也不是......嗐,瞧老奴这张嘴,如今真是越老越啰嗦了!”
王同贵调转了下浮尘,这才条理清晰道:
“宫内正在翻新曲音阁,这事儿大约您也听说了,是因皇上今年御极三十年整,为下半年做庆典排戏翻修的,其他地方也就不说了,这曲音阁梁枋斗拱之类的这些地方,要雕些吉祥的典故图才行,虽然那些老翰林也去看过了,但到底不如兰陵公得皇帝心意,所以奴才斗胆......”
王同贵说着躬了一礼:“请兰陵公过去瞧瞧,若有什么想法,我当为兰陵公面转陛下,若是没想法,去看一看,尽尽心意也就罢了。”
要说这奴才,不愧是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人情世故懂的极深。
皇帝今日对元煦如此真情流露,他也得有个回应,才显得君臣相惜,成全这段佳话。
他有风流才名,在翻修曲音阁上出力讨皇帝开心,是再好不过的。
虽然这奴才说到底是为皇帝办事,讨龙颜大悦,但也真正是考虑全面的。
元煦也回了一礼:“多谢公公提点,那劳烦您现在就带我过去吧。”
王同贵引着元煦,一路往东明殿以东,穿廊过径,来到正在施工的曲音阁,又跟曲音阁工事主管交待了两句,这才匆匆回去驾前伺候。
元煦不喜欢让人跟着,自绕着曲音阁看了一会,虽离完工还要一段时日,但能看出处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更胜从前。
正出神间,忽然一声惊喜的叫喊声响起,“兰陵公?......真的是你?!”
元煦循着声音看去,入眼看到一个邻家初长少年郎模样的年轻人。
那张脸上,虽成熟男子的深邃俊朗还在雕琢,但那股子灵秀俊逸却已悄然晕染,不难预测这年轻人日后神清骨秀的风姿。
元煦只怔了一下也随即认出,这少年郎便是叶潇儿口中那个,“见了他一面就说要去他府上伺候的”太学学子了。
其实流言总会被夸大,直到符合人们八卦的喜好,弄得真相面目全非。
太学令田士简曾在宫宴上听过兰陵公的琴曲,赞叹说如闻清风拂林,骤雨落江,起承转合,尽展音律之妙,遂三邀四请,请兰陵公去太学为学子们讲一讲乐律。
一干自诩正派的学正教习对这“小白脸”都十分嗤之以鼻,但因为兰陵公琴艺无法挑剔,也无法可拒。
这个太学学子,曾无意中读过兰陵公作的一首春日赋,从精致机巧之中读到了苍凉大气,听闻兰陵公来太学讲乐律,便想一睹这个备受争议人的风采。
果然一见倾倒。
但却不是传闻说的那样:一个太学学子疯狂迷恋兰陵公,甚至扬言书也不读了,要去兰陵公府做个门客。
实际上是。
那日兰陵公在给众人讲乐律时,一个座下教习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个小白脸罢了,何敢登这大雅之堂?!”
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十分刁钻地能被元煦听到。
这种声音元煦听得太多,况且当时还在课上,所以并不打算理会。
这学生却‘腾’地起身为他辩驳:“兰陵公是太学令请来的乐学讲师,教习何敢这么不尊重?!”
那教习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副早看透了表情道:“你是在这听那小白脸讲乐律,还是为盯着人家的脸看来的?”
这学生登时涨的满脸通红,但仍面无惧色道:“琴乃四艺之首,所谓兴于诗,立与礼,成于乐,太学令是钦佩兰陵公琴曲造诣,才请他来这里讲学的,我也自然是来听学的。”
“别一口一个太学令的压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兰陵公眼看有人为了他起了争执,不得不开口。
“对人也好,对事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恶,这本无可厚非,我的脸是天生,琴艺却是苦修得来的,各位也都是来听乐律的,有人既然看不得别人盯着我的脸,又为何因为我张这脸耿耿于怀呢?”
那儒学教习明知兰陵公是在讥讽自己,说对那张脸有执念的反而是自己,顿觉无地自容。
他不敢跟兰陵公对视,只朝这个学子道:“你——你!”
你了半天,却你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那学生在私下说了句:恐怕在兰陵公府当个门客,也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呢。
这话被有心之人听去,传来传去,最终竟传成了:有位太学学子要弃学,投到兰陵公府上当个门客。
误会之深,真是讲也讲不清。
元煦本就是非议缠身的人,有了这样说不清的传闻,便从那时起,就再也没去过太学讲乐律了。
元煦其实很感激那个仗义为他直言的学子,只是没想到两人还有再见面的机会,更没想到是在这宫内重逢!
“谢子彦?你怎么在这?”,元煦颇感吃惊,“你不是在太学读书吗?”
谢子彦虽跟叶潇儿一般大,却因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看起来只有十六七的样子,元煦看他,就像看一个孩子一般。
听元煦的语气里带些担忧,谢子彦赶忙解释道,“我如今仍在太学读书,只不过申呈了监生历事的职,眼下就是在工部历事。”
大端有“监生历事”的制度,是为了让国太学的学生,不至于死读书,能将实际政务跟所学知识结合所设置。
前提是学生在国太学学到一定年限,通过各种考核,才有机会申呈历事资格,然后分派到六部,参与到真正的政务里。
刚开始时,在历事中考核优绩的,经推举,直接可调吏部待选。
后来发现有豪富子弟雇人代为历事,或直接拿足金银贿赂,给自己伪造历事功劳,以期免了大考,直接上吏部待选官名单。
事情败露后,朝廷新规,即便历事的学子,与其他学子一样,也要一同参与大考,从此申请历事的学子陡然减少。
元煦有些欣慰的笑道,“如今太学生申呈监生历事,是吃力不讨好的,说不定还会影响自己大考,你怎的想起申请这个了。”
“我......”一个普通的问题,谢子彦却突然扭捏起来。
正因他申请历事的原因,是因为元煦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