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波仙子的琴屋窗棂,可远远看到水仙湖。
已是入夏时节,湖畔垂柳早从鹅黄转成翠绿,微风拂过,一排枝条像垂在岸边轻舞的薄纱。
湖面时有野鸭悠游,划出浅浅水痕。
三人在仙乐居会面,凌波仙子要尽地主之谊,忙着给两人筹备瓜果糕点。
元煦临窗而立,远远看到水仙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夜,江延舟呆头呆脑跳入湖中的情形。
自上次叶国公府对峙之后,江延舟竟真的没再来缠他。
想想,毕竟他西平侯世子,身份高贵,太后骄纵皇帝宠爱,天底下哪里不是他肆意玩乐的地方。
在自己这里图过一回新鲜后,料想也是乏味了,何况想继续玩要付出更多,何必再费心思。
元煦悄然摩挲着指尖,努力把江延舟的身影驱出他的脑海,强令自己把思绪拉回到眼前。
既然大樑明面上并没有要接自己回国的意思,那他需得做些什么,能让大端主动送他回去!
哪怕能再见母亲一面,也好。
凌波仙子已给两人准备好香茗点心,抱起琵琶,邀两人品鉴她刚谱的新曲。
指尖轻拨 ,弦音流淌。
弹了半晌,却发现叶潇儿全然没有往日的兴致,只颓然将手捧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先搁下琵琶柔声道:
“难得见郡主这样闷闷不乐,怕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不如说与我们听听,即便我力有不及,兰陵公也肯定能想出法子的。”
元煦今日来仙乐居,本是要思量着如何告诉叶潇儿那面具的事,此刻见她这幅低落模样,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踌躇之间,已听叶潇儿利落说道:“跟我打马球的那个面具公子,是承远王赵翊。”
本是炸雷般的消息,却被叶潇儿用毫无波澜,仿若事不关己的淡定口吻说了出来。
只一言说罢,屋内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一般。
元煦只在苦思如何说能让叶潇儿更好接受一些,却怎么也没料到她已经知晓。
凌波仙子也是一惊,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好一会才勉强平复心绪,“你是说、那个跟你一起打马球的‘梁山伯’,是大端四皇子,承远王赵翊?”
见叶潇儿肯定的点了点头,凌波仙子才重新缓缓坐下,她鲜少失态,可知此事对她冲击之大。
凌波仙子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叶潇儿不紧不慢解释道:
“我之前跟你们说过,他戴的那张老虎面具,额头位置不知在哪儿蹭花了一块,我就随手拿红漆给他补上了,打那之后,他不仅不换个新的,反而次次都戴着那个......”
叶潇儿似是想起了当日的画面,晃了一下神,随后继续道:
“我原本也对他挺有兴趣的,看他这样,猜他大约也对我有兴趣,就跟他说,若是真对我有意,大家就坦诚相见......然后、我就知道了。”
凌波仙子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你是怎么想的,难道要嫁她当王妃?”
若寻常女子能嫁入王府,那必然是梦寐以求、欢天喜地的大好事。
可叶潇儿本就身份尊贵,不缺王妃这份荣华加身,何况她的志向,凌波仙子与元煦都是清楚的。
若说四皇子一厢情愿还有法可拒,如今这局面,倒是难办了。
叶潇儿摇头,苦恼的将脸捧在手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赵翊甘愿放弃那位子,与叶潇儿携手纵横天地,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
一边是情之所钟的意中人,一边是魂之所系的逍遥。
如此两难的抉择,换做是谁,都很难即刻就有一个答案。
这边叶潇儿的事还难以梳理。
另外一边。
元煦已决定筹谋回大樑,他本打算密邀肖则玉,了解大樑眼下的时局如何。
以及,早在他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父王,如今又是何种情境。
却没想到,密邀的信号还没发出,竟先一步传来,肖则玉被边西马场关押在石牢的消息!
多方打听之下才得知。
由肖则玉亲自护送到边西马场的五百匹赤血神驹,几乎一夜之间全部染病。
驻守边西的御史监,直接以大樑龙骧将军对大端心怀不满,故意将五百匹贡马养废为由告举肖则玉。
说他居心险恶,既想陷大樑于不义,又将大端视为仇敌,故意想要挑起两国矛盾,请旨就地格杀,以示惩诫!
元煦自然不相信肖则玉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边西是大端的边西,也是西平侯府的边西。
想起前几日,江延舟对肖则玉说的那句:“你在大樑是龙骧将军,但在我的地盘上,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这个从中作梗陷害肖则玉的人,元煦虽不愿细想,但江延舟的名字赫然浮现在眼前......
——
三皇子赵翎刚从朝中回到府上,下人便疾步上前禀告说,兰陵公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赵翎诧异了一刻,眯眼想了想,旋即便明白了。
“难得兰陵公肯踏我的门,本王由衷的高兴。”赵翎一边踏入正厅,一边跟元煦寒暄。
赵翎是一派儒雅风流的长相,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十足,但他一向待人亲和,不说是跟兰陵公,就是对待州县小官,也是礼待有加。
两人见过礼,元煦开门见山道:
“实不相瞒,今日登承安王府的门,是有一事相求。”
赵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良久才接话:“是为了贵国玉面将军的事吧。”
元煦早已料到,这位耳目通天的三皇子肯定能猜到他的来意,也并不惊讶,语气无波澜道:“正是。”
赵翎又品了半日茶才道:“你自小在宫中读书,皇上待你皇子一般亲切,我也欣赏你的为人,按理说你来找我,我必然是要帮你的......”
说完这句又吹了半日浮沫,道:“可天下的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平日跟老四和我那位延舟表弟走的近些,若他们知道你放着亲近的人不找,反找了我这个外人帮忙,他们心里岂不是要难过的。”
元煦知道他在试探,想趁机拉拢自己,让自己换个队站。
只默然搓了搓指尖,神色清冷,语气平淡道:
“前段时间,京郊如意客栈出了桩杀人案,刚开始是诬陷两个羽林卫杀了客栈老板,最后才查清楚,那两个羽林卫,不过是是南下办差,回京路上,在如意客栈住宿时碰巧遇到的倒霉事。”
这案子之后还牵扯出另一桩地洞藏尸案,轰动一时。
上京街头巷尾议论了不少时日,赵翎当然是清楚的,但他一时摸不清元煦突然提到这个案子是做什么,只默然等他下文。
“承安王肯定听说过这个案子,但三殿下可知,那两个羽林卫南下办的什么差事?”
赵翎是极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心内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只听元煦继续道:
“鸾山铜矿是大端第一铜矿,那里的冶官,怕是肥差中的肥差了。”
说罢将话头停在此处,端起茶盏悠悠饮了一口。
至此,赵翎已经全然明白。
铜矿是国本一般的存在,朝廷最忌讳冶官贪腐。
鸾山铜矿的冶官陆有为,是从承安王门下出去的,虽说为了避嫌,两人表面很少往来。
但若陆有为真出了什么事,就算不会直接牵连,也难免会对承安王有影响。
尤其是当下这种,皇帝有意立太子的关键时期。
赵翎心内翻涌了一刻,但面上不肯露出半点破绽:
“你是说,有人派暗使偷偷调查鸾山铜矿,目的其实是冲我?”
元煦似是对此事毫不关心,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有时候,急流勇退,可能才是明智之举。”
——
六月底,大端朝廷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
是人人羡慕眼红的鸾山铜矿冶官陆有为,以病体不支为由请辞,恳请朝廷允他辞官回乡休养。
鸾山铜矿冶官,此等要职请辞,按理要走很长的章程。
可皇帝却御笔朱批,当即允了他的请,对外只说,是皇帝一片宽厚之心,体恤陆有为身体欠佳的实情。
第二件事。
是三皇子赵翎在廷议上,主动担下牵涉两国的棘手病马案,领主查官之责。
又奏请皇上,以兰陵公为监理,已示探查此案的公允。
而一向低调行事的兰陵公,也不顾朝野议论,在朝堂上奏请,表示愿为肖则玉担保,请皇上允他亲去边西探查之后,再对肖则玉作判罚。
——
边西养马场,幅地辽阔,水草丰美,策马驰骋其间,宛如苍鹰盘旋于青天,有说不出的畅快自由。
这些,都是元煦听江延舟说过的。
他也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机会能跟江延舟一起,在这片草原上策马驰骋。
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并且,是为探查江延舟是否在暗中陷害肖则玉,报复自己而来。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边西流寇冲着大端边境储备的粮草,牲畜,金银财宝等,时常闯关劫掠。
他们一路破坏城墙,关隘,烽火台,随意骚扰,屠杀大端边境住民。
虽然在数十年的经营下,边西已经逐渐稳定,但流寇之患,始终不能轻易懈怠!
大端有十几处牧马场,接养赤血神驹的牧马场算不上大,却是马场中最为精良的一处。
此处马场长百余里,宽二三十里,约五百群马,每群四五百匹。
听说兰陵公亲临边西养马场,此处马所早聚了一群人。
他们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想看看这个传闻中的“大端第一小白脸”到底长什么模样。
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是否真的有本事,查清病马的病因!
极目远眺,阳光毫无遮拦的倾洒在广袤草原上,六七月间的天气,因远处雪山吹来的风携着凉意,竟不觉得闷热。
马场副官高颂,在元煦身后擦了擦因紧张从额头滚落的汗珠。
这位一等公爵已在马场巡棚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监官来回话。
派出去了两拨人催促,却没见人回来。
正准备再派人去时,视线尽头,豁然现出一个挺拔卓然的身影。
那人穿一身墨青色暗纹劲装,腰束锦带,佩玉低悬,更衬得宽肩窄腰,身形利落。
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利落迈步。
越走越近,可看清来人的脸,如琢如磨,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凝视前方,藏着草原苍狼般的锐利与英气,薄唇微抿,隐隐噙着不羁浅笑。
墨发未加冠,只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随风乱舞,更平添了几丝随意洒脱。
在广袤草原背景下,活脱脱一幅英武的骏马骄子图。
“世子?......世子!”高颂从不可置信到欢呼雀跃,跟众人一同早涌上前去跟世子行礼打招呼。
元煦微微皱眉。
江延舟,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