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到内官后,选了霞光云影当住所。她沿着甬道走过一圈,觉得还是霞光殿好,石台阶做得高,窗台做得低,比其它屋子更敞亮,而且它的位置好,出门绕过假石就是主路,去中殿很方便。我知道,她是想离我近些。
过几天是封后大典,想听听她有何吩咐。走至内室,她正要午睡,见我来了,命人将窗格都打开。
“你如今才来。刚才小冰带着她的大姐姐来拜会,已经走了。”
桌上放了一盆长寿竹,一盆长春花。碧绿的枝叶,露水微沾,花苞鼓鼓的,娇色正浓。
母亲说,那是卢夫人送的,另有一盒冬虫草,打开给我瞧,节节粗壮,都有小指那么长。
“卢夫人很会做人,温和谦逊,福气也好,最大的闺女都长齐并肩了。小冰有这样一个亲姐,我倒放心。”
那很好,母亲若是闷了,多让她们进来陪你。
一会又笑道:“对了,昨晚小冰提醒我,霞光殿的后面有三间屋子空着,要从膳房拨厨子炊具过来,以后单给母亲做饭。”
母亲便说:“他们昨天弄好了。萍萍高兴得很。她想吃什么,又怕麻烦大厨房。如今能自个做了。”
为何怕麻烦?这丫头认生,来了几个月还不习惯吧。
“内廷的事,我不能照顾周全。母亲有什么不满,只管和小冰说。萍萍若闲得无事,也多去琼华宫走动。”
母亲当然知道这番用意,携起我的手:“你不用操心里面的事。小冰是个好孩子,我是喜欢她的。”
没过多久,萍萍端一只大碗进来。她知道我来了,顺手做的馎饦红汤。那是我在南岭时最爱吃的东西。
“单哥哥,”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你尝尝,不过这里的辣油没有南边的香。”
很好吃,因为很久没吃,咕噜几下,我就吃完了。
宫人将花盆摆去窗台,萍萍坐在对面,眉眼弯弯,认真看我吃完。她说她在学御膳房的菜谱,等学好了,以后就能送膳食去中殿。
我便笑:“萍萍真好学。”
小姑娘回头望一眼母亲,才对我说:“虽然咱们没住多久,却听了许多从前的事。单哥哥,你吃我做的东西,总让人放心些。”
放下碗筷,谁对他们胡说八道的。
萍萍睁大分明的眼睛:“没人胡说。我听到的,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内廷人多手杂,小心点总没错。还有,你常深夜回来,从外头走到琼华宫,多带几个随侍才稳妥。”
这一定是母亲教的话。萍萍虽然长大了,自己想不出这些来。
母亲见我的表情,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君主的安危便是社稷的安危,萍萍这么说没错。
“我怕说多了,你心里介意。你一向有主张,平常事也不违拗你。只是琼华宫空阔无人,你和小冰在一处,没细心可靠的人服侍,叫我怎么放心。”
内宫诸人已整理过,如今都是可靠的人。
母亲微蹙眉头。我拉起萍萍的手,耐心解释:“好妹子,别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那年我在羊角山遇见你哥哥,什么都不懂,照样跟他去爬山摘果子。”
小姑娘没听懂,只说:“哥哥是好人。可你会遇见坏人。”
我笑了,摸着她额前的刘海:“我知道,单哥哥希望萍萍过得开心惬意,眼睛里永远看不见坏人。”
下午预备出宫一趟,娄府送葬的队伍今日启程,我要与大宝道别。小冰知道我的行程,她也要出去。于是我俩换上便装,打扮成寻常夫妻的模样。王琮找来一辆普通朱轮车,命人打开角门。小冰见到他肩上的白翎,对他笑道:“恭喜王卿家升官了。”
王琮素来有些怕她,看着我说:“是我撞了大运,陛下愿意提拔。”
“怎么会呢?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该得的。”
这话说得挺真诚。车帘放下,她倚到我肩头,很快出了宫门,绕过粗粝石墙,便是热闹的大城街。正逢秋收季节,街边支了许多摊贩,堆起五谷杂粮或者新鲜蔬菜,三五成群,吆喝叫卖。
众人忙着看热闹,小冰却摊开我的手掌,轻声问:“陛下怎么提拔王将军,却与郭池生分了呢?”
与他生分,并没有。因为郭池是外族人,羽林卫督领之职不能给他。
她抬起头:“这件事,我看他倒不在乎。只是从前你们总在一处喝酒,你入中殿后,很少去找他了。”
“小冰,是他疏远我的。他有事瞒着我。”
他和我一起长大,我们过于了解对方。
“陛下怎么不亲自问他呢?错过时机,就真的生疏了。你们是儿时的朋友,这样做不值得。”
我低头对她笑:“你要我问什么?你是不是也帮他瞒着我什么?”
小女子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街上越发吵闹,不止人头攒动,马队也来来往往。行至大街十字口,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大都府尹知道今天我去送娄柱尘,特地在这里等候。他将我们引到一处僻静的巷口,这才说出来意。
“陛下,今天您别去送了。万家庄来的那妇人泼辣得很,得知老师死因后,一个劲要找娄夫人闹事。我和大宝好不容易按住。她若看见陛下,是不会放过的,到时必然生出流言蜚语。”
低头一想,那位万夫人一副江湖儿女气,行事冲动又口无遮拦。她没忘记旧爱,一心要替他报仇。本来这事没什么,不过封后大典在即,犯事的又是小冰母家的人。让世人知道,南宫氏出了一个谋害亲夫的毒妇,会对皇后声誉有损。
转身与小冰嘀咕两下,我们决定不去了。又叮嘱王琮,让他带几句话给大宝。正说着,巷口卷起一阵土,又是一批车队路过。
郑未蔷拿出帕子抹抹额上的灰,对我说:“陛下,今早伺候完老师入殓,邺城的送货马队就到了。我等在路口,除去说刚才的事,就要回禀这件事。进来的车先到宫城东门卸货,等臣拿到清单,一一点对清楚,再交付内廷主管。”
王珒送来一批新婚贺礼,路上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
又有大都府的人过来说,货车翻了一辆,将城门堵住,正好大兴农庄的车送麦子进来,两伙人吵架呢。
郑大人听见,立刻带人去城门。秋意正浓,石板路上许多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声。我不想回宫,斜对面有座酒楼,于是携小冰过去坐坐。
我们穿着不显眼。我身上只是普通黑袍,而小冰裹在素色斗篷内,我俩走入酒楼,有片刻寂静,所有人都抬头看了一眼。大厅是六边形的,划成几间方格放置桌椅,有各色路人坐着。不只本地熟客,行商做买卖的也有。角落里有两个南岭贩子,背对众人,对面坐一个穿紫缎的胖子,三人说得起劲。这时店家走过来,问要雅间还是堂座。王琮说要雅间,于是我们被引至二楼。二楼安静许多,用屏风隔开四方空间,我们的位子,正好对着楼下街市。
小冰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挨着我,又好奇四下张望。她拾起摆放整齐的茶碗,底面印有春风楼三字,刚才进来得急,原来这座酒楼叫春风楼。
王琮引来一位老妇,说是店主的媳妇,来伺候贵人点菜。老妇能言善道,这个季节吃栗子最好,来客都要一份栗子炖肉的。昨日又到许多时令果蔬,水嫩嫩的莲藕秋葵,不如各炒一盘,再配壶黄梨汁,又滋润又去燥。
小冰看着菜单,抬头问:“这些南方的果蔬,贵店都有货?”
老妇笑道:“咱们做这行生意,自然各色要齐备。前几年邺城闭了关卡,春风楼依然有南方的茶叶。”
我便问:“楼下那两人,是卖茶叶的吗?”
老妇说:“不是,那是卖珠子的。那头水好,珍珠也养人。偶尔得几颗粉嫩的,京都的贵人娘子们抢着要。”
小冰感叹:“原来如此。前几天有人进…孝敬给母亲几颗,说得好像有钱也买不到似的。”
没一会端上菜,我还要一壶酒。老妇人迎头送来,酒是送的,看我们是新婚夫妻,当作贺礼。
小冰吐着舌头偷笑:“今天的事可不能告诉母亲。不然咱俩都要挨训。”
我就对王琮说:“你看到了,要是有人挨骂,你就要挨板子。”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对面的小女子给我斟酒,她的轮廓在秋日暖阳下很柔和,酒溢出来了,她就漾起笑容。
“陛下,你这样重视去南岭的河道,是要重开关卡吗?”
是的,如今邺城归属安阳郡管辖,重开去南岭的关卡,许多货物都能走官道。南岭人口稀少,却物产丰饶,几百年来,他们一直与中原通商。我想回到庆禧十三年前的日子。
“陛下,你不恨他们吗?”
“小时候恨他们,不过如今没有了。当年货物的通关条文,都是邺城本地自立的,条文混乱没有章法,那些小官拿着鸡毛当令箭,乱抽提佣,激怒了商户,才演变成一场战事。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更何况,让所有货品入官道,明码标价,按律收缴的税银能入国库。
小冰转着美目,又说:“陛下,做生意的事,多问问小叔叔,他比咱们懂得多了。”
通商通渠,的确是王珒替我出谋划策。端起杯子遮掩,我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些。总觉得小冰对他有莫名其妙的依赖。
我俩正吃得高兴,郑府尹从城门返回,得知我还在春风楼,连忙跟过来。一见我,就劝说此处往来客流繁杂,坐一坐回去吧。
他手上提着清单,应该刚把邺城来的货车清点干净。我拿过来瞧。王珒真大方,借着贺喜,金银成箱往宫城送。他知道我要修河道,专程送来的。
郑未蔷微笑:“这位王相公也忒俗气了,大婚贺礼只送金子。哦…这一份是孝敬太后的,吃的穿戴的都有。”
慢慢看目录,总共三十来个箱子,货车要走多少天。
“路上遇到山泥停滞几天,总共四十六天了。”
若是走水路,可以省下一半时间吧。
郑大人也盘算:“差不多,不过有些地段河床高,大船不一定能过。”
“好,等大婚的事忙完,劳烦郑伯伯亲自去瞧瞧。”
对方躬身领旨。小冰却说:“陛下,你累坏郑大人了,也该给他请个帮手。”
我俩面对街市坐着,对街的下方是间糕点铺子。小冰本来斜倚木栏看街市热闹,突然回头笑道:“今天真巧,郭将军也在这里。”
我立刻站起来,果然郭池跟着丞相府的周娘子,在糕点铺子内买东西。
小冰叫来王琮:“请他们上来。”
我向郑未蔷道谢:“大人劳累,早些回去休息。”
周娘子与郭池很快出现在楼梯口。小冰上前挽住妇人的臂弯,听说喜儿落水后生病了,她仔细问姑娘的病情。于是我朝郭池示意,他便走至隔间,与我相对而坐。
斜阳不似刚才明亮,他的脸色也晦暗不明。我指一指桌上油纸包的糕点,这是送给元茂喜的?
他没否认。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大概他去和人家姑娘提亲,被回绝了,这才扭捏又闷闷不乐。她是元府千金,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到了年纪,公侯世家排队求亲呢。
“你要真喜欢她,我可以…”
对面的男子却急忙摇头,嘴上说:“公子想多了。她帮过我几次,我关心她也是情理中的。”
心里想笑,随便你。不过有件事我要问清楚。
“元小姐跑到南山去,是要挖出什么来?”
他低头道:“是啊,不知她要干什么。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大概觉得愧对他人嘱托,内心不安,所以去求平安的。”
我微微笑着:“你怎么不告诉她真话呢?告诉她,你如何瞒天过海,干的大善事。”
他抬起眼睛,觉察我的怒火,却叹口气:“公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做。”
猛地掷了酒杯,哐镗一记作声,王琮跑进来一瞧,我俩倒心平气和坐着。
“那时你远在永昌,我没法告诉你。宫中有个可怜的女人,可怜的母亲。我该怎么说?不如等你回来自己瞧着办。我只是南岭野夫,不懂宫里那一套。”他又瞧我一眼,“若是写信告诉你,万一…”
万一我回信,要你杀了他们,你该怎么做。他也很了解我。
“如今孩子呢?你藏在哪里?”
他摇着头:“一直由衣卓芳养着。他是江湖游客,我不知他会去哪里。”
怒火冲到头顶心。你是山野村夫,不知该如何做。我看你做事挺有条理。你不做忠臣良将,要做济世大侠,多清高多有胸怀。
“陛下,反正大家认为孩子死了,不如真当他死了吧。”
猛地朝他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你算了,我白白信任你,当初将内城交给你,你趁机做起大善人。桌上的碗筷杯碟全撒一地,王琮他们冲进来,手忙脚乱将我俩分开。
“滚!”朝他们吼。
郭池摸着脖子直喘气。论起单打独斗,我俩谁也不赢不了谁,不过刚才他没动手。理好衣领,几只酱油碟子打翻个,乌溜溜的酱汁,沿桌角滴滴答答下落。
“去把衣卓芳找回来。”我瞪着乌沉的眼珠子。
不过这事要隐秘进行。大婚举行后,河道就要开工了,到时需要四处募工。
我对郭池说:“郑大人定了十月启程去铜雀台监督河工,他是读书人,你陪他去,一路照应他的安全。”
对面的男子不明白。
“你多带些人去,在外头找衣卓芳。”
他还是不啃声。
于是我又说:“有件事没告诉你。母亲很喜欢元家小姐,等大婚过后,想请她入宫,做琼华宫的掌事女官。”
这下他有反应了,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是好意。请元小姐在内宫住几年,陪陪母亲,也能为琼华宫分忧。”
他审视着我的脸,怒火将下颌骨都挤宽了。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下轮到他想揍我了。
“有那么多闺秀,为什么要她去?”
“母亲喜欢她,我也喜欢。”
他刚窜起上半身,想朝我挥拳,不过又止住了,桌上几只碟子啪啪作响。
吸口气,冷静后,才对我说:“卓芳是我朋友,我答应帮他的,就像当年帮助陛下一样。”
我也一直当你是朋友,转头望向远处的落日。金黄色的落日,火热赤忱,不带一丝瑕疵。静坐许久,决定不再逼他去找衣卓芳。
叹口气:“但是河道依然需要人手,你要不要去?”
他认真想了想:“洛水那带许多草莽流寇,我陪郑大人去。这样你也安心些。”
再次斟上热酒,放至唇边,突然有些不甘心,人人都有心底的阴影,凭什么他能毫无束缚做正人君子。
“多谢陛下。”他替我斟满,傻乎乎地笑。
他又寻问,老夫人真的要让喜儿入宫侍奉?见我点头,就缄默不语。
我好笑说:“你伤心什么?她做了女官,就不用着急嫁人。”
还有件事,我不知该对谁倾吐,一直沉沉压于心内。小冰身体不好,我不在内廷的时候,最好有人能陪伴她。
郭池抬头望向远处的女子。她笑靥如花,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而我心怀阴郁吐露:“他们家族带来的病。她不能激动,情绪不稳,便要晕厥。”
元茂喜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刚才你亲口说的。我希望她在琼华宫陪伴小冰。我相信她,就如相信你一样。
天色转暗,外头等候的人催过几次。走出酒楼,热闹的大街开始收摊了。小冰见到郭池神色,知道我们讲和,朝我笑一笑。店家见这阵仗,猜想我们一行是贵客,亲自送至门口。那位老板娘真能来事,抓起一把红枣花生给我俩,只说这是好彩头,叫我们收起来。
“相公娘子,将来摆百日宴,别忘记咱们春风楼。”
她挥着手绢。小冰坐在车内,捡出一只圆鼓鼓的花生,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握住她的手,这是好彩头,明知故问。她有些害羞,用帕子包好,心满意足靠在我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