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都还有几天路程。郭池遣人快马送来一封急函,信中写道:软禁平康王于府邸。南宫氏与镇国公府一切平安。望陛下速归。
于是我命令加快行程。因为随军许多行李搬运,带上它们走不快,到第二日夜晚,我开始筹划挑出几十人轻装先行。
王琮听见消息,就从后车跑过来。乔三虎死了,还有秋水台挨的打,他比以往沉默许多。一路上他很少开口,他说先行马队要算上他,因为他的伤已经好了。我问他,是不是怪我,在秋水台上不留情面。他幽幽怨怨,欲言又止,他不该白天喝酒,喝得天地颠倒。至于那几十大棍,情势所迫,他懂陛下的难处。
后来我又说:“布秦通死后,羽林卫左督领的位置一直空闲。等这次回去,你去补上这个缺。”
他抬起头,瞪着不可置信的大眼。
你要愿意,今后不能再喝酒;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回邺城吧。
“我不回去。”他立刻说,“跟你出来这几年,刀枪剑雨都习惯了。现在回去有什么意思。”
既然这样,那跟我去京都领职,接着娶位贤妻,安家立业。
我俩坐在篝火旁。他朝铁架上的野鸽子抹油,我则慢慢擦拭刀柄。几年前在邺城,我们也这样围炉喝酒,野鸽肉撒盐最下酒。如今他答应我,以后不喝酒了。
“陛下,”他眉头紧锁,“你觉得银柳公主…她怎么样?”
还想着她,吃的亏还不够?不说她身份矜贵,普通人高攀不起;她已嫁作人妇,你少痴心妄想。
他却露出古怪的表情,那表情既像叹息又在鄙夷。
临行前,他偷偷去拜访她了。主要想清楚告诉她,那天在校场,他没有冒犯她。
我心头冒火,你可真敢去。
“公主压根不在乎,她知道我没有。她说,作弄一下我,能够让夫君和大家高兴,她就顺他们的意思。”
原来她用自己的清白,让他们高兴。可王琮古怪的表情,也不是因为这个。
“后来她对我说了两次抱歉…”
火焰将野鸽都烤糊了。他的耳朵有点红,一会儿脸颊也红了。这下轮到我瞪着他。你是**熏心,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鬼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
“我觉得不可置信。你没见当时的情景。”他直摇头,看来银柳给他不小的刺激,“公主那行为举止,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仿佛自己…是件货品。”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女人。赶到京都郊外的那个清晨,前桥阁又派来一封急件。平康王居然死了。信里还说,郭池和金士荣会在城外长亭等候。天气有些热,我跑得满身汗。行至长亭,郭池等在最前方,他和身后众人一般,都身穿素服,所有马车的红顶裹着白缟,风吹过,白缟都扑腾起来。他看见我了,老远就挥起手。
“陛下,你可回来了。” 金士荣跪到脚边,大声感呼。
四下张望。小冰呢?为什么她不来接我。
“先回中殿吧,大伙儿等着呢。”他知道我想去镇国公府,缓缓拦住,“有件事要先禀告陛下,平康王是自戕而死。如今棺柩停在寿堂,等陛下前去祭一祭,尽兄弟之情,君臣之义。”
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这是谁的主意。
“中殿的几位大人共同商议的。”郭池瞧一眼金士荣,“这样无损皇家声誉。幸好那天先赶到的是镇国公府,他们都会确认,王爷是因为羞愤而自毁的。”
羞愤。他杀了长丰,又想翻我的江山。果然应当羞愤。
于是我点头:“天气热,办好丧事,早点送去茅山落葬。”
金士荣立刻说:“下官也如此想。只是老丞相又伤心又固执,非要给王爷守满七七四十九日的丧期。幸好陛下已归,快去劝劝他吧。”
马车一路飞驰入城。在城门口的间歇,我叫王琮先去镇国公府,将小冰接到宫里来。中殿的后院里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皇叔的书房寝室都设在此处。我喜欢这里的格局,所以一切陈设如旧。绕开前厅大门,从两翼伸出的回廊,可以直接回到后院。
金士荣迷惑问:“怎么了?陛下不去见他们吗?”丞相大人,大都府尹,太常寺卿,还有小衡王爷都等着呢。
我要先见小冰。平康王死的时候,那些人又不在。
金大人有些为难。
我瞅着他笑:“临走前交代你两件事,你一件也没办好。叫你每天去一趟前桥阁,有要紧事就递信过来。结果呢?娄柱尘半死不活,前桥阁还给冯坚占了;让你看好小冰,别让她乱跑。结果她竟然给抓到九鹿去。”
从脚上拔下靴子,朝他扔过去。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接住了。
“哎哟,三小姐哪能听我的话。”他觑我的脸色,“您比我知道她的脾气…”
“她一走丢了,羽林卫立马围住半座城。”他下意识朝周围看看,要找人证明似的,“幸好小女机灵…那天我的半条命差点蹉跎没了。”
我没啃声,心头冒火。
金士荣低头,轻声微喘:“是我疏忽,下官甘愿受罚。明知王爷心怀不轨,却不懂防患于未然。”
而小冰竟然为一个相似的背影,可以浑然失去理智。她对她过往的亲人,实在看得太重。
长久的沉默之后,晨光捋清我的眉眼。
金大人揣度各自的心情,接着,他用轻巧的口吻说:“陛下,这位王爷在油田点火,死得不冤。”
我压根不喜欢这位堂兄。不过也没必要表现出来。
他舒口气,接着解释另一件事:“至于前桥阁那头,娄兄的病是家事,三小姐不让我多嘴。冯坚的脑子有问题,这种人碍不着陛下的路,压根不值一提。”
瞧他头头是道瞎掰。幸好提早回来,幸好城墙安稳,街市繁荣。
门口有两位內监,热水备好了,他们来问要不要沐浴。正好王琮赶回来,他把小冰带来了。
从永昌回来的路上,每次想到小冰,总忍不住将她和南宫世家联系起来。回到故土的两年,这个姓氏一直纠缠着我。小冰也不再是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孩了。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当年她跑到邺城找我,就是为了复兴家族。南宫世家轰然倒塌,它的继承人要找新的依傍。那年在万家庄,我曾经清醒过,骂她利用我。那时的她对我而言,只是迷恋的一个女孩。于是没过多久,气就消了。如今却不同,这个姓氏压在胸口。世族联姻与血脉共融,雍州的风可以吹到中原每个角落。我对她的迷恋,等于让这个家族再度兴盛。
初夏的风轻轻吹,地上散着桃粉色的花瓣。她依然是那个模样,长裙曳地,轻罗束腰。只是面色很苍白,再仔细看,她又瘦又苍白。她见我不吱声,就轻声说:“昨晚喝了药,睡得太沉。没去长亭接你,陛下不会怪我吧。”
于是和上次一样,刚才的揣度和顾虑都抛诸脑后。我一把抱起她,她后脑勺堆起的头发真好闻。想起王琮在邺城对相好说过的情话,我依样画葫芦说了句,我很想你。
她很自然搂住我的脖子,坐在长案上,正好与我面对面。对于我炙热的感情,她从不口头回应。摸一摸我下巴的胡子,就轻轻咬我的下唇。我从心里笑出来,一手将她按倒,案上的笔筒砚台撒了一地。于是外头的內监敲了敲门。
小冰推开我,捏捏鼻子,说我身上怪臭的。
我便拉起她:“你帮我洗澡,还要洗头。我不要他们碰我。”
浴桶放在厢房,跨过门槛,她瞧了內监几眼,又同他们说几句话。我回头叫了一声,她才慢慢跟过来。
“陛下,你挑近身的内官,可要仔细。”头发散开,泼上皂液,她轻轻揉几下,“能看见刀光剑影,却看不见棉里针。想想宣和主君是怎么死的。”
“这些人是前桥阁挑的。我也不要他们近身服侍。”南岭带来的阴影,我最讨厌这些人。
反正等你嫁给我,就能天天近身服侍我。她的手指摩挲几处穴位,我有些昏昏欲睡。
“陛下,怀东哥哥不回来了吗?”
我咳一声,回答:“是的,他自己想留下。你要他回来吗?”
她停顿半晌,随后说:“姑奶奶老了,总想儿孙在身旁。”
我睁开眼,每年都有休沐,送信去催他回来就好了。
“对了,他对我说,今年七月,他想去雍州拜祭。我答应了。连着中秋,再叫他回家一趟。”
温水淋在头上,我甩了甩头发。她又叫我仰面躺下,拿起篦子顺发结。
“我在乌潭老家有个亲姐姐,嫁到巴陵卢氏。”她接着说,“沉船那年,给先主调去蜀地了。都是南宫氏带累他们的。如今一大家人还在蜀地,卢老爷有了年纪也有病。陛下将他们调回来吧。”
巴陵卢氏,我丝毫没有印象。
“这些都是前桥阁管的事。升迁调任,他们有任期有备案。”
她便娇声附和:“哦…原来这样…可前桥阁如今乱作一堆,谁来管这个闲事。”
你也知道是闲事。如今提这个不合时宜。耐着性子,看她还打什么主意。
“乔叔叔是怎么死的?青川该有多伤心。陛下去之前,可答应我,要护好他们的。”
她一使力,发结没通,却扯到头皮。乔三虎是怎么死的。我抬起头,本来不想多问,她自己凑上来。
“陛下还答应我,要把南宫博带回来的。如今倒好,他在永昌逍遥快活,当起驸马爷了。”
仔细看她,她冰冻一张晶莹剔透的脸。她会知道吗?她心爱的家族,有那么个颠倒人伦的嗜好。
于是我慢慢说:“世子的确有艳福。娶的妻子倾城之容,私下又留着妹妹的画像。”
她眼眸微闪,露出些许困惑。于是我立刻后悔,后悔提起这件事。
“什么画像?”她问我。
我没回答。过了许久,她也没再问。身上的水都凉了,我却怒火中烧。
霍地站起,水溅一地。她发着愣,我就拖她去床上。
她可怜巴巴问:“你…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按住她的手腕,几下剥光衣裙。她的胸口有伤痕。他画得一点都不像。
她有些不知所措,有点冷,又摸不到东西。幸好这床是光溜溜的。
“小冰,是我不好,刚才不该这么说。”稍作思量,我开始低声下气,“是我没护好乔叔叔。至于你的哥哥,为了属地安宁,他必须与乌洛兰氏联姻。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青川会伤心。可她有家也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好的。”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没抗拒,“你也一样。过去的亲人很重要,可你会有新的生活。”
终于她点点头,眼眶却溢出泪水。我可忍不住了。刚才在书房,我就想抱她去床上。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女子,要我费神应对的,幸好只有一个。
老丞相多等几个时辰,脸庞气鼓鼓的。走到正厅,內监正给他们换茶水。
“成何体统,大老远跑回来,先去找女人。”他背对我坐着,不知道我站在身后。
金士荣忍着笑,连忙站起来,推一推仰着脖子睡觉的太常寺卿。何大人是位细皮白肉,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我害他在硌肉的木头椅子上,干等好几个时辰,连饭也没吃上。
连忙陈述葬仪的细节,没说几句,我就打断了。
“做得挺好,就按照卿家的意思办。棺柩是三日后送去茅山吗?”
何大人犹豫寻问:“陛下何时去吊唁?臣可以准备。”
我抬起头,看着他:“羽林卫右山营不听军令,迎合平康王谋逆,这三天我要亲自审讯。”
元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陛下的心情,老臣了解。前桥阁会代拟悼文,颁示于平康王府。为先祖的情分,也为骨肉兄弟的情谊。”
太常寺卿领旨后退下。我又问其他人,有什么要说的。
大都府尹立在暗处。他低头回禀,王妃得知王爷离世,两次寻死,皆被及时拦住。而九鹿山庄那晚,众目睽睽,能下毒谋害先主,必有内宫近侍配合。
“臣一直劝说大妃,将事情始末呈堂。也能为新朝肃清内廷。”
想起小冰刚才的告诫。
于是对元绉笑道:“以后内廷内务,都交给琼华宫处置。这原是旧规矩。这些年后宫空置,才让前桥阁管的。”
老人很不满,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
我考虑片刻,又对府尹说:“大妃是女眷,有什么不方便问的,你请南宫府的三小姐去问。”
“陛下,”元绉立刻装模做样跪下来,“老臣正要同你说说封后的事。后院那位小姐,品行偏颇,性情乖张,不是皇后之选。”
他当着众人说出来,自然是不给我脸面。
郑未蔷领完旨,又将两件案卷呈上,立刻告辞了。
远处的小衡王爷还等着。他身旁有对青瓶,青瓶很耀眼,以至于我一时没看见他。
“小王只来问问,家姐的行程到哪了?”他说,“能否让王府派人去接?听闻大公子有腿伤。”
当然可以,我差点忘记安福郡主母子。
于是殿内只剩下跪着的老人家;金士荣上前扶起,又抬椅子给他坐。我从台阶走下,坐到他身旁。
“陛下,王爷是有错。”他携起我的手,“可轮不到南宫氏来处置。她妄杀皇裔,原是死罪。陛下还要娶她入琼华宫。这叫铁麒麟的先祖如何接受。”
我也携起他的手:“老师,我的堂兄单容是什么人,你早知道。你三朝辅佐,却对他不加指正,纵容包庇。你要怎么和先祖交代。”
他动了一下,我按住了。
“九鹿的祸是谁闯的,你早猜到。却只会呼天抢地,也不对我加以提醒。”
他的手指微颤。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去永昌,娄柱尘中毒。前桥阁正要人主事。你却跑到矿上看儿子。置私事于公务之前。后来大都府闹得差点兵变。”
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面前。
“老师,我在南岭长大,缺少尊师重道的教养。你要做不好丞相,那就换人。”
“陛下,好孩子。”我越说越气,他却哭了,“你说的都对,老臣昏庸无能,听凭陛下处置。只有一件,容我说清楚…”
他见我撇过脸,又紧紧拽住我的手。
“好孩子,那年你回来,我是如何调停你与先主的。三朝辅佐,什么没见过。老臣不在乎你们谁坐在中殿,只要你们相安无事。”
“您的祖父,景泰主君,我在他病榻前发过誓,要保全铁麒麟的血脉。他于我有恩,英王早逝对他打击沉重,所以他总碎碎念,叫我看住他的子孙。”
长丰也是他的子孙。你真厚此薄彼。
“老臣早年提醒过恭王,让他分些差事,给闲散王爷做做,也能增进些感情。”他摇起头,“他不听的…有年中秋,旁人故意激怒他,要他出兵南岭,好接你回来。他性子偏激,为这事杀掉很多人。后来,亲贵们都疏远他了。我也不敢乱说话。”
“单容如此做,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悲叹,“那时已经晚了…”
他闭上眼,仿佛等天上的重锤掉下来一样。乱糟糟的胡须纠结一处,长篇大套讲完,满眼沉重望向远方,直喘气。
我倒不知该如何处置他。金士荣等在一旁,见老人跪着狼狈,又将他搀到椅子上。
“陛下,王爷已死,说这些多伤怀。还是眼前的事要紧。”
是的,眼前的事,先不要管这些前尘往事。等夏天过去,满宫的白缟可以拆了,我要举行封后大典。
元绉还抽着气,大概不敢同刚才那样言辞激烈。只说皇后人选,需要世家推举,一品夫人保媒。
金士荣笑道:“这些容易办。老师同意这门婚事就好。一会儿请三小姐来给您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