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曾问过,为何有人要杀长丰。那年巴陵郊外,夏荷滴水的湖畔,我们几个懵懂的女孩,一齐仰望铁麒麟的君主。其实他长得挺好看。只是眼眶上,倒挂两股长长的眉。眉角沉沉下垂,端着近忧远虑的表情,叫人亲近不得。我只顾发愁小月的前途,生怕小月被他娶走了。没成想迎来一群莫名的刺客。后来他举起刀,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那颗可怜的头颅滚到面前,从此成了我和小月抵触他的原因。而如今回想,那时的长丰根本不在意面前的女娃娃吧。他想娶小月,可叔父回绝了,最终他也没生气。他怎会在意某个任性的女孩,南宫氏的拥趸才是他要的东西。
京都的夜黑黢黢的,连续好几夜宵禁,马蹄声一过,整个屋架子都会颤抖。深沉的夜,我能闻到门外的恐慌。
当时喜儿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是大妃?
我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我能闻到她靠近时的恶意。
正如小月身上,满是冬日阳光的温暖。大妃在黑暗中靠近,我满眼是腐肉上爬的蛆。
“小冰姐姐,你烧得很厉害,又胡言乱语了。”
脖颈上一层汗。有人用热水轻轻擦拭,又帮忙换了身衣裳,我呓语几声,自己也没听清说什么。
郑未蔷是聪明人,只提出单独关押大妃。至于平康王爷,他是皇室血脉,轮不到他来管。同样流着铁麒麟的血,王爷和长丰不同。他有对暧昧不明的褐色眼珠,无辜地放大,眼底的颜色,仿佛搅动后浑浊的水,冷冰冰瞪着众人。而大妃紧咬牙槽,无措又无语,像做错事的孩子。她在等他的示意。于是他的目光更漠然,敲一敲自己的轮椅,说他要回家了。
木轮轴发出噪音。到我身旁,他突然捏住我的手,又湿又粘。空洞的眼珠,朝我古怪一笑,又拉起手背重重亲一下。金士荣抬起手,却被老丞相阻止。后来郑伯伯说,王爷能走,但事关重大,大妃情留步。他都没有回头。木轮咯吱声渐渐远去。
日月背离,骨肉相杀。有人说了这个。
元绉走去,扬手扇他一巴掌,自己笔直跪到地上。主上犯错,臣子皆是罪人,众臣自今日起,晌午烈日,都去跪青璃瓦。羽林卫见这架势,个个呆头呆脑,只好偃旗息鼓。这场闹剧才收场。
小月,他们都认为我和单立害了长丰。冤枉我倒没什么,可单立惹上嫌疑,必定坐不稳中殿。我不希望他像长丰一样,被人质疑得位不正。如今雍州没落,家族无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翻过身,嗓子清爽些。尤七说,这阵子我常晕倒,所以不让我出门。去完大都府后,也许我又晕过去了,醒来便躺在床上。
“七爷爷…”他翘着二郎腿,背靠床柱,一只手给我号脉呢。见我醒了,另一只手翻我的眼皮。
我抬起脖子望了望。
他就说,元家小姐和阿楚照顾我几天,终于等我退烧,她们睡觉去了。
我没找她们。郭池在哪?
七爷爷从喉咙中呛一下:“三小姐,你可答应我什么?管什么闲事。少全老弟在天上怪我呢。”
我怎么老是晕倒呢?
他就念叨:“不吃饭也不睡觉,当然会晕倒。”
“等过几天,”他吹一口烟袋,对我笑,“跟爷爷去南方逛逛,春夏时光,南边都是花儿和俏姑娘。”
天蒙蒙亮,有人推门张望。姑奶奶有个外嫁的女儿,小名春儿,我和阿楚就唤春姨。刚来镇国公府那阵子,我老嫌弃她又懒又邋遢,等相熟了,才发现她更懒更邋遢。她和金士荣生了个女儿,与她母亲不同,这个女孩是鬼灵精。
“小冰姐姐,洗脸水来了。”鬼灵精端着铜盆,绞干面巾,殷勤伺候我。
“小冰姐姐怎么能去南方?”她朝尤七使鬼脸,皱起黄黄的面皮,细眼兔牙,神情像足她老爹,“等主君哥哥回来,他们要成亲的。”
谁是你的哥哥姐姐。我忍不住翻白眼。
小丫头爬到床上,摸摸我的额头。动情感叹我病得很重。这些天,她和她母亲又累又发愁。听这语气,衣不解带照顾病人,她是头一份幸苦。
七爷爷嘿嘿直笑,只说豆芽菜又来卖乖。曾经我问女孩的名字,春姨腼腆道,闺女叫雅雅,雅致的雅;金士荣以驳斥媳妇为乐,硬说丫头叫芽芽,因为长得跟豆芽菜似的。两人吵起来,至今我不知道女孩真名是什么。
厨房送来细米粥,一碟黄豆芽一碟咸扁豆。她挺高兴的,盘腿坐到小桌对面,与我一起吃早饭。
“米粮还够吗?”我转头问尤七。
芽芽立刻说:“本来不够,粮道堵了,庄上吴老头怕打劫,不敢往北面送。幸好前几天元家姐姐抬来两担米,十几只鸡鸭和新鲜蔬果。小冰姐姐爱吃什么?我再去问她要。”
抽走她的筷子,占了他人的便宜还理所应当。命令她不准吃了。还得帮卞小春教女儿。
“等套好车,你去送行,”抹一把她嘴角的米粒,“前些天百香花研的胭脂膏,选两盒颜色好的,你拿去送给她。”
小丫头瘪瘪嘴:“阿爹说过,老丞相占了人家三辈子的荣华富贵,吃点他们家的,又怎么了?”
心头冒火,却被尤七按住。他摇摇头,叫我别激动,三言两语把女孩打发走。天色大亮,七爷爷洗漱后又折回,双手托了一把琴。弦上落着灰,抹开琴头的灰,乌溜的木板,刻了绿绮香海四字。
他笑眯眯:“三小姐,学学奏乐,也许对你有好处。”
我不会弹,挑起几根弦玩。管家敲门,大都府的郑大人来看望姑娘。我还不能下床,管家便把一盏屏风挪到床前。隔着屏风,一双过大的官靴走近,鞋头开裂,泛出黄黄的绒布,鞋底布满污泥。
他低头解释:“昨晚跟着郭大人,给羽林卫右山营的人,重新登记造册。”
我便说,你肯帮忙郭将军,这样很难得。
他拳拳推却:“登记造册在役兵员,按时发俸供养,这原是大都府的责任。
假模假样的,那你一大早跑来干什么。
“哦…”他微微抬起头,屏风挡着,看不清表情,“平康王妃住在府上,身体无恙,吃喝都与内子一处。今天特来支会姑娘一声。另外,大妃一介女流,又是亲王女眷,臣只好开私堂审理。到时候,小姐能否来旁听,是好是歹,将来能为佐证。”
“怎么?”我有些奇怪,“你怕有人不相信你的话?”
他连说不敢。
“事关天家命案。有姑娘在侧,希望陛下不会认为是下官擅专。”
拨着七根弦。瞅他谨小慎微的影子,藏在角落斤斤计较。
“都城内一直闹粮荒,”我说,“四周粮道又不通畅,夜间宵禁,白天许多店铺闭门不开。如今人心惶惶。”
郑未蔷,你坐镇大都府,协调民生是你的本职。你倒深谋远虑,开始顾虑陛下对你的看法了。
屏风后的影子小心翼翼。
“陛下离京前,为大都内城安全想,特地嘱咐,封锁来京通道。”他略微停顿,“郭将军奉旨行事,臣接收公文,自然不敢违逆。”
这样说来,倒是单立考虑不全。可你也不吱声。手指一划,绿绮香海走了调。
只好对他说:“王妃的事情,大人写好案卷送过来,这回一起寄给陛下。我只是女子,不好参与官府的事,也不做谁的佐证。”
他有些迟疑,又立刻道是。
“至于大都府一切内务,都是大人的职责。镇国公府的粮库都不够吃,那些平民小户岂不更艰难。大人的见识比我多,或有聚盗或有躁乱,可要如何是好?”
他慢慢回答:“城外有援急粮道,与主路分开,只是经年不用,找人清路即可;主要是内城,其实各族大户都有粮库,需要前桥阁明令他们放粮。放上几天,街市米铺见状就会营业。稳住人心,等城外的粮道通畅,这波粮荒就能应付过去。”
我坐直了,那以后呢?
他在外头抿抿胡子,故意吞吞吐吐。
盘算起来,雍州的大片耕地都荒废了。自从那年沉船,再也没人去岛上经营。还有南宫家承袭的田庄,叔父死后,我也没管理过。我甚至不知道田庄的具体位置。
后来他说,太平几年,先主费劲攒了点家底。如果战事再起,或者京都内乱,无人经营生计,那些家底就掏尽了。
半月后,终于收到单立的信。他要回来了,我松口气。信里回复,平康王是英王之子,少时残疾,宗亲内外俱善待之。叮咛我不要与他过多交往,留在镇国公府等他回来。又说出行要让柳家武馆的人跟随,不要擅自行动,并且明确写明,切勿再往南山。
放下信。这个金士荣,不知他和单立说了什么。正经事,倒一件没提。
正是初夏时节,恰好吴庄头的货车进城了,除去吃食,还带来几只红艳艳的大风筝。心想元茂喜家人多孩子也多,于是打点好准备送过去。有些事,我还想问问她和周娘子。
金士荣在廊下对我笑:“三小姐要出门么?我找人陪你逛逛街。五斗巷的隆兴铺开张了,新到一批缎子,你和阿楚去挑一挑?”
绸缎也运进来了。我心里嘀咕,郑府尹真能办事。
登上马车,芽芽立刻跑出来,不由分说挤上车。她很久没见喜儿,也要去丞相府放风筝。
“小冰姐姐,让我跟着你吧。”她抱住我的胳膊,胡搅蛮缠。
我指一指后头,对金士荣说:“丞相府很近。后头跟五六个带刀的,你放心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街上挺热闹,端午过去没几日,几个小孩聚在一处点炮仗。走到闹市口,人群聚在一处,马车停了半晌。掀开垂帘,对面是间茶馆雅座,碧绿的枝叶掩着屋檐。树荫下坐了几个人,有两人在饮茶;另有一个男人很显眼,清瘦挺拔,素衣青带,衣袖被风吹开,正弯腰作画。
他背对大街。背影像极了南宫少全。
怎么可能呢?我浑身一颤,手指抠着木棱,泪水瞬间弥漫。等他回头,我要细细看看。
男人没回头,那张画却被拎起。画上是南宫云罗的身姿,我见过几十幅这样的描摹,不会认错。
连忙跳下车,穿过喝彩的人群,突然炮仗声大作,那男人站起来,朝树荫深处走去。我跟上两步,心从未跳得如此快。等喧闹嘎然而止,男人却不见了。满心疑惑,突然迎面窜出个驼背人,等看清他的脸,恍然明白这是个圈套。他捂住我的嘴,我被拖到暗巷的货车上。
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转眼身上堆了许多谷穗,摇晃几下,视线就模糊不清。隐约发觉天空飞出几只大风筝,是镇国公府的人在找我。耳畔嗡嗡,有许多人吵架吗。提醒自己别晕过去。只是泪水越流越多,我很想看看那个男人的脸。
三年前的沉痛从未离开过身体。我气息恹恹,失望多于恐惧。他们把我带到九鹿山庄来了。真奇怪,郭池不是早把平康王府封门了吗,他怎么能跑那么远。
“小美人。”
他这么与我眼对眼。两人都神经兮兮的。
对面的男人先说:“你把我的如意算盘搞砸了。”
山庄空荡荡的,烛火却烧得热烈。我在一张半月形的睡榻上,四面垂下纱帘,怪异的艳红色。男人居然自己穿了套红衣,跟新郎官似的。
“小美人,”他摸了摸我的脸,“那晚在山庄见过你,我一直念念不忘。你嫁给我多好。那个傻小子不值得你用心。”
“怎么哭了?”他扳着我的嘴,乱亲一阵。我不甘示弱,乱咬一阵。他就我的捏住两颊,快把我的下颌捏歪了。
“你们都喜欢单立。不就是因为我是瘸子。瘸子永远比人低一等。”他大喊大叫,“人生真不公平。”
“我会比他对你好的。”慢慢地,他撑起身子,爬到榻上来了,拖着下半截,蠕蠕而动。我心生惧意,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束住。他扬起手,猛地扇过一巴掌。
“这巴掌罚你多管闲事。”他又托住我的下巴,拭去嘴角的血,“你该和我一样讨厌他。现在好了,我的下半生,多半要拘禁在茅山。既然这样,美人你就陪我去。等咱们拜了天地,再行周公之礼。你瞧,我比单立快一步。”
四周没人,没人可以求助。他又重又热的身体压过来,双手乱扯腋下的衣带。
“那晚你穿春雨化丝,漂亮极了,许多年没人穿得那么撩人,不如换上它。”气喘吁吁的,又瞪着我,“哭什么?我也是铁麒麟的血脉,比单立还高贵呢。你该高兴才对。”
我问他,刚才看见的男人,到底是谁?
平康王愣住了,随后嘿嘿直笑。
“我就说吧,你该和我一样讨厌他。三小姐,你讨厌长丰吗?他把你的家毁了。”
推开他的脸,他的脸很红。一半是**的潮红,另一半,是因为他讨厌长丰。
“谁叫他扮成救世主的模样?”恐怕另一半的原因更令他激动,“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最能干。来九鹿看场歌舞,他就封掉山庄。我好心好意,推举两个祭酒,他就说他们全是废物。”
我不懂。所以你要毒死他?
“你才不懂,三小姐。”他瞅着我,怪异地笑,“有个人站在身旁,衬得你平庸,你就会恨他。”
我吸了口气。与他滚热的手掌不同,我的身体是冰凉的。
“王爷,你怎么一直叫我三小姐?”
他很自然说道,你生于乌潭南宫氏,排行第三。后来被南宫少全收养,他很喜欢你。族人都称呼三小姐。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那种语调,让我握紧拳头。
他挨过来,紧紧抱住我,这次我没推开。王爷知道很多事。是庆禧那朝的老主,他告诉你的。
他有些意外,随后说,三小姐很聪明。
“生我的是英王,死得早;他的同胞兄弟,就是后来的老主,死在庆禧十三年。那时长丰还没来京都呢。”他撩起我的头发,将发髻拆了,“老皇伯最喜欢来九鹿了…死的那年,哦,他叫我跟恭王说,要善待南宫世家。就像现在,我对你一样。”
那你说了没有?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嗤…”他呼出不屑的空气,“长丰愿意听我说一句吗?他和少全不是师兄弟吗?他们要好得很。”
“我就告诉他,雍州有份老祖宗的遗旨,你去看看。难道少全没告诉你?”
远处一阵爆炸的声响,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平康王立刻撑起身子,纱帘和烛火疯狂颤抖。他高声喊人,是有人闯进来了?谁又来坏他的好事。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小冰姐姐…”是金芽芽的声音。她居然头一个找来了。
冲进来两个武官,又帮男人穿鞋,又驮他去轮椅。他指一指我,示意要他们带我走。那两人面露难色,男人就骂:“蠢货,把她弄晕了。就算死在茅山,我也要她陪葬。”
手脚还绑着,披头散发,我握住掉落一旁银钗。
“王爷,外面都是人。”小官瑟瑟畏惧,“我们能往哪里走?镇国公府总能堵住。”
他轻笑:“镇国公府算什么?就算单立回来,他也不敢杀我。”
银钗是单立给我的,拔掉外套,里面有一根细长的利刃。他把顶珠的毒粉倒了,银钗留给我防身。
武官要来拉我,平康王叫他们别碰我。他一手伸过来,将我拽到身前,我顺势将银钗插入他的胸口。
他褐色的瞳孔渐渐放大。看到血流出来,我的手才开始抖。
他们要找到他了。不能让他去茅山,也不能让他活着。小月,你说对不对。
“小冰姐姐…”女孩找到我,很激动,开心地直跳。来来往往很多人,从大门窗户翻身进来。
血留到我手上,我却看不清了。天旋地转,这次终于感知自己要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