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醒来,已然回到家里。鼻息间还留着昨夜的香气,母亲的身影一晃而过,伸手探一探我的额头。
“喜儿,你生病了。”
我腾地坐起来。孩子去哪了?
警觉地瞅瞅四周,只有母亲坐在床沿。家里的老奴捧着细粥走来。窗台上的两盆腊梅开成娇嫩的黄色,一切都是隆冬家常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发生过。
“王府捎来信,我们把你接回来了。手上的伤还疼吗?”
手肘上的隐痛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抓起上衣穿好,我掀开被子找鞋。
“我要再去一趟平康王府。”
母亲满脸惊讶。我把窗格推开了。头昏昏沉沉的,昨晚怎么会睡着。冷风飕飕,使人瞬间清醒。奇特的担忧涌上心头,我要亲眼看到孩子才能安心。
屋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轻声告诉她,先主的玉溪夫人生下一个孩子。
“昨晚,孩子本来在我手上。可是,又被平康大妃抱走了。”寒意让人忍不住打颤。
现在该怎么办?我心慌意乱。要是爷爷留在京都就好了。
母亲抬起头。停滞片刻,她按下我起伏不定的胸膛,铜镜中倒映出两只无措的眼珠子。
“孩子,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管。”她说,“你的爷爷若在京都,他会让我们留在家里。”
镜子里也有母亲的目光。我想转身,她却拾起篦子,轻轻顺头发。
“阿娘,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我冷静下来。
她微微摇头。没亲眼见过,她不知道。
扬手把刚拢起的发髻打散了。脸颊越来越来燥热,不知是发烧还是发火。我一定要去趟平康王府。
母亲就说:“玉溪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只有小孩才有勇气惹祸上身。”
我只是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你应该更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母亲垂下眼帘。
“喜儿,事到如今,你觉得谁会真正关心先主的遗孤?”
那刻,仿佛有股冰凉的清泉,从脚心流入胸膛,兜转一圈又涌入脑门。
爷爷去矿场了。长丰生前最信任的是娄柱尘。他是他一手提拔的,从不起眼的寒门中挑出来。国丧祭拜的时候,他没有流泪,甚至有点冷漠。他是真正哀痛的人。
我独自蜷缩于马车一角,独自想着心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宫墙里有个婴儿,又有多少人默不作声。
“好孩子,别慌张也别自责,”母亲温柔搂住我,“我们尽力就好。许多事不由你控制。”
娄氏府邸门前一片混乱,几架货车并排停驻,仆人们忙得搬东西。我跳下车,从人群中找出熟识的老奴,他正微微颤颤收拾一套茶壶,猛地抬头瞧见我,大呼一声,是元家小姐来了。
“咱们老爷挪去镇国公府养病。夫人就来家里搬东西。你瞧,那些人蛮横得很。我得把老爷的家当收拾妥当。”
他们把娄柱尘挪走了。一定是那位南宫小姐的主意。这可糟了,若是去镇国公府,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如何同娄伯伯商量孩子的事。而且,这件事不能让南宫氏知道。
拔开步子往外走,迎面又来一部马车。娄宝勤带头跳下来。
“不准搬!”他朝男男女女喊道,双手叉腰,“什么都不准搬走。”
男孩横眉怒目,却丝毫没有震慑力,后头的女人扶住车架出现,这下所有人都止住动作。
“元茂喜,怎么又见面了?”女人的目光朝人群溜走一圈,留在我身上。
母亲也立刻从车内踱步而下,走至我身旁。
女子便朝她颔首,微笑道:“老元家的少夫人能干又大方,新君曾同我说过。没想到在此处见面。”
母亲也微笑,说明我们来拜访娄世兄,听闻他病得很重。
女子点点头:“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母亲垂下目光:“请过许多大夫,也看不出症结。不知娘子府上有何办法?”
女子便掏出帕子垫垫鼻尖:“权利与**令人魔怔,镇国公府专治这个。”
我与母亲靠得近,感觉她心里笑了一下。不过她的头埋得更低。
“夫人在笑我吗?”那女人很敏锐。
母亲的目光很平和:“娘子身处漩涡中心,说这样的话很稀奇。希望国公府的先灵能保佑娘子,也保佑京都其他不幸的孩子。”
娄宝勤跑过来,寻问她府内的家仆该如何安置,细枝末节俱言听计从。我心中讶异,娄家的小公子居然十分信任她。
转身预备退开。望向大门的匾额思索,娄柱尘病到如此田地,接走他的,是不相干的镇国公府。
“元茂喜。”身后的人又叫住我。“昨晚你去宫里干什么?”
心突突跳起来,低头哑着嗓子:“公主常传我入宫随侍,昨晚出宫回家,刚巧遇到郭将军整肃军纪,给他添乱了。”
她走到面前,半信半疑,瞅了我片刻。
刚好家中老奴远处跑过来,气喘呼呼:“主子家快回去吧。宫里来人了,大公主又犯起病,大吵大闹,要喜姑娘进去陪呢。”
一定是绿桃得知昨晚的事,着急找人商议。我的眼珠只转过半圈,随即对上更狐疑的对视。
母亲装作随意解释:“公主同喜儿一块长大,任性撒娇都找她。宫中寂寞,所以两个女孩常一起玩。”
南宫姑娘收回目光,冷冷说:“差点忘了,旧主还有女儿留在内宫。他是有福气的,棺材盖前还有女儿哭呢。”
我能分辨她语气内的凉意,默默攥紧手心。
“二位,”转过身,她又笑吟吟,“闲暇时来国公府作客。姑奶奶是戎衣会的会首,她老了,要找人交班呢。”
我无心与她磨时间,立刻同母亲坐车离开。既然不能求助娄柱尘,只能由我们母女前往。平康大妃为何要抱走孩子,如果他们想光明正大过继,新君会同意么;又或者偷偷养大,这要但多少风险,还不如交还给我,放在民间比放在宫内安全。昨天真不该稀里糊涂把孩子交走,我要如何面对绿桃,又如何同玉溪夫人交代。
“阿娘…”埋头于母亲怀里,额头的温度烧得厉害,脉搏飞快跳着。
“喜儿,一会儿我来处理。你不要说话。”母亲安慰我。
平康王府连通皇城西门的支路,是座很幽深的大宅。王爷生来残疾,先前的两代主君对他十分优渥,封赏过信田庄的大片良田树林供他取租;每年上贡的大枣核桃,皆留上品磨制药膳,丞相府若得一份,平康王府必得两份。算起辈分来,王爷是新君单立的堂兄。他的父亲是庆禧老主的胞弟,可惜死得太早,清明游船在船尾滑倒,脑袋撞到桅杆,抬回宫后一命呜呼。
不似丞相府的大门对闹市而开,平康王府的正门对面是所寺院。众人敬畏佛祖,不敢大声喧闹,整条街自然冷清。我们的马车停在路边,台阶子上皆是雪,无人扫雪,看来也很少有人出入。母亲和老奴去叩门,而我朝对面望去。两株老树拢住寺院,寺门更冷清,门把上缠绕铁链又挂着锁。檐口下方是块破旧的匾额,却与慎,写这三个字是何意。
王府的管家来应门,母亲就招呼我过去。
“这座寺院里无人居住吧?”我好奇问道。
管家回答:“这条街冷清,人都从边门走。就如王府里的人,咱们平日也走大路那里的门。”
母亲示意不要多言。我埋下头,几步已到正厅。大妃很快出来相迎,她正在做活计,两指套着顶针。她的妹妹也来了,身穿葱绿裙袄,灰毛领衬着嫣红的腮,让安静的王府有些生气。她伸一伸腰,又舔舔唇,拿起茶碗喝水。
“这茶怪涩的。”她又吐吐舌头,似在和大妃抱怨。
大妃没有看她,只对母亲和我笑道:“为何生病还要出门?”
母亲随即按住我的手,也微笑说:“落下一件要紧的东西,特意亲自来取。”
大妃马上接话:“是了,原想送到府上。可是王爷的腿骨又犯病,给他针灸推拿半日,就把事情耽误了。”
她朝后看去,很快管家捧出一件圆柄竹篮。正是昨晚的食盒,我的眼睛盯着它,绝不会看错。
母亲没有接,可我迫不及待去抢。掀开一看,里面端正放着装牛乳的瓷碗。而且就是我带出门的那只。
她当然不会将孩子装在竹篮里还给我。
大妃对母亲说:“这女娃烧得脸飞红,赶紧带回去吧。”
我推开母亲的手:“大妃,让我看一眼孩子。”
燕娘听见,收起菱角镜子,寻问道:“孩子?什么孩子?”
我与母亲对视,我更加急迫。燕娘与他们同住,怎么会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大妃,孩子在哪里?”我开始提高音量。
端坐的女子收起眼角余光,和缓说:“喜儿,你病得糊涂。周娘子,我敬你们是客。可大姑娘在王府胡言乱语,会损伤两家的情分。”
母亲也站起来,伸手没抓到我,我却扯住燕娘的胳膊:“姐姐不知道昨晚送来一个孩子?就装在这个食盒里。”
我把食盒举得高高的,声如洪钟,燕娘一定觉得我疯了。
展眼四周,只有我面色通红,气喘如牛。
大妃冷静问:“周娘子,你亲眼见过任何孩子么?”
母亲没有亲眼见到,即使她相信我。口说无凭。更令我恐惧的是,孩子怎么凭空消失了。
“喜儿,我们先回去。”有个声音说。
“喜儿病了…”又有声音传来。
我没病。裹紧毛领还是冷。可我很清醒,走得比任何人都快。老奴在门口等着,我爬上马车,我要进宫找绿桃。
“不行,我们先回家。”母亲拦住我。
我指着大门内,愤怒说:“她用迷香弄晕我,把孩子骗走了。”
“即便如此,现在也找不回来。你大喊大叫,没有人会相信。”
突然泪水涌出,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下雪了,周遭变得很安静。车轱辘慢吞吞滚动,只有母亲紧紧抱住我,她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而我大口吸气,身体忽冷忽热。昨夜的片段从眼前晃过,郭将军和衣卓芳打起来,一枚利箭冲我飞来,手一抖,有东西飞出去。再定睛一瞧,长丰伸手接住一只大碗。那只碗装满牛乳,细白香嫩,他喝了一口。接着我心口一紧,他是要死了。
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卓芳为何要纠缠郭池。他一直认定是新君身边的人下毒害死长丰。雪天真好,令人心智清明。下毒的如何会是九鹿山庄的粗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长丰有冰饮的习惯。
猛地睁开眼。只有亲近中殿的人,才知道长丰喜欢拿碎冰混在酒里饮用。冰壶就放在主君手边,而酒在我手里,没有人靠近过。但是,如果毒早放入壶底,等冰块融化,再勺起混入酒里,那喝酒的人中毒是迟早的事。
在中殿日常器物中做手脚,是内宫才能做到的事。只是那个夜晚,所有矛头都针对那对男女,真伪被混淆了。捂住胸口猛烈咳几记,努力把堵住喉咙的痰都吐掉。
日夜星辰颠来倒去,我终于醒了。管家走来说,母亲进宫去了。
“宫里有位娘娘走了,二夫人去帮忙料理丧事。真是流年不利。”
穿好衣裙,我又坐到铜镜前,粥和药都吃完了,捡一件最厚实的斗篷,将自己裹严实点。
“大小姐,你的病还未好。”管家愣住,因为我吩咐他备马车。
绿桃一定急坏了。我不能放任她不管。那个孩子是交到我手上的,即使只剩下骨头,也该由我挖出来。
走到门口,那位五大三粗的郭将军居然在等候。
“听闻小姐病到了。”他瞧瞧我身后,“那老头真凶,说你病了,不让见人。我等了好久。”
我吸口气,莫名红了眼睛。
“将军能送我进宫一趟吗?”
他指一指备好的车。
“若要见公主,此刻她不在宫里。”
绿桃会跑去哪里。我立刻猜到,她如同我一样,去平康王府要人。我病了两天,她等不及了。
“这姑娘真疯癫,她说王妃抢走她弟弟。”郭将军望着我,“王爷被她闹得腿疾复发。我上前拦阻,她就咬我,又扬言叫卞怀东杀了我。”
绿桃真是疯子。这样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存在。
“只好请元小姐走一趟,把公主劝回去,也把事情分辨清楚。”
看清他摆好的架势,他不是顺路问候,而是专程来绑人的。
我语气渐冷:“将军相信她的话吗?”
“所有人都想知道。”郭池神色如常,“所以来请元小姐。而且事情传到镇国公府,我家那位小夫人已经知道了。”
天阴沉沉,更冷了。
我坐上马车,有些发愣,木然与他对视。
男人还站在远处,随后手一扬,一队人从转角涌出来,将丞相府严严实实围住。
管家和几个老仆发现,连忙想跑出来。随后列队武官抬来几节铁栅栏,竟将大门口封起来。
“等我把姑娘送回来,这些人都会撤走。”他转头对我解释。
这就是惹祸上身的代价。家里没有能拿主意的人,肯定乱作一团。母亲还困在内宫,而手肘留下的淤青更疼了。
郭池对我说:“玉溪夫人死了。周娘子去办丧事,火葬之后要人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回来。”
我抬起眼睛,贸然呛声:“告诉你家主子,即使先主真有血脉留存在世,也碍不着她的路。若我的阿娘有什么差池,京都的非议会让她当不了皇后。”
对面的男人却笑起来:“这话你可以当面对她说。反正主君不在,也没人护她。”
他真是亦敌亦友。车轮子转得飞快,我的心思被更沉重的忧虑覆盖。玉溪夫人死了,那夜她沉重的手指压在我的手腕上。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份。可如今,一切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平康王府又映入眼帘,这次是从沿皇城大街的边门入内。掀开车门,郭池的马队竟把王府也围住了。里外两层,还有人驾车巡逻。
我看着他:“你敢围堵皇室的宅院?”
他耸耸肩:“奉命行事。”
刚走几步,已然听见绿桃嘶哑的叫声。我太熟悉不过,她发狂时会不停吼叫,叫哑嗓子后就拿头撞门板,非要弄出响声证明自己不满。
飞快往里跑。若没有人理她,她会一直叫下去。不知道她这样多久了。
庭院里有许多长寿花,是平康大妃最爱惜的桃红与鹅黄。她把它们打理得多娇嫩。而暖阁里却有另一副场景,绿桃披头散发,嘴唇上都是血渍,像只快被割喉的小黄鸭,朝众人哀鸣。远处的女子惊讶瞪着她。而王府的两位女主人,一个手拿佛珠念经,另一个则捂住耳朵。
“求求你,别叫了。”她叫得更大声。
我捂住绿桃的嘴,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她没看清是谁,扬手就要抓我。
“绿桃,绿桃。”快点看我,“我是喜儿。”
她猛地推开我,视线模糊,言语咒骂。用力嗓门内最后的气,朝我大吼一声。
有人点点我的背,是那个女人,她倒肯走近点了。
“她叫唤了两个时辰。”她轻巧说道,“我真佩服她。”
她刚说完,绿桃突然扑到我肩膀上,我以为她能认人了,她却越过我,朝身后的女人扑去。
“绿桃,”我拉住她,“你不要命了。”
郭池也冲进来,把他的主子夫人挡在身后。
我没办法,只好说:“你不等怀东哥哥回家了?他一直惦记你呢。”
卞怀东对于她而言就如符咒,果然她的耳朵能重新捕捉声音。漠然回过头,以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后。
“是你啊,喜儿。”嗓子发不出声音,可我听见了。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忍住眼泪不愿哭泣。她看见我了,可她很失望。
郭池端过热茶,说给公主漱漱口吧。我把绿桃搂在怀里,谁也别想欺负她。
南宫小姐已坐回自己的位子,似乎意犹未尽地注目绿桃。
“既然人证到了,咱们说说正事。”她转过目光,“元茂喜,两天前我问过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你却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