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得真闹心。大伯又在矿场与人打架,叫人用铁铲捶了脑袋。爷爷在除夕前几天坐车走了。他一把年纪,佝偻着背,上马车后直喘气,我看着都心疼。家中的小辈们聚着也无趣,当家的走了,几位婶婶无事可做,难免聚在一处嚼舌。碰上今年细粳米收得少,各房不够分,母亲又说国丧未过,将裁衣香料两项银钱免了,众人越发怨怼。到了祭祖那夜吵闹起来,说母亲委屈活人就罢了,连祖宗的供给都吝啬。
只是听说去年田庄的收成很差。入秋季节冰雹连雨,牧场遭了殃,牛羊自然也送得少。母亲已经尽量周全,祭祖的供品按分列一样未少。可女人对女人的不满是不需要理由的。母亲主家多年,家中一分一厘的花销都听她摆布,趁祖父不在家,众人的嫉恨都发作起来。
“大伯在矿场生出多少事,家里赔掉多少银两去救他。北边的牧场也给收走了。可家里人都不说什么。”我看着母亲微垂的眼皮,“阿娘这些年早起晚睡,连下人马夫都笑脸相迎,如今只是节省一年的日常用度,他们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瞧。”
我把梳子扔掉,气呼呼鼓起腮帮子。
“我早说过,阿娘以后不要管家了。自己担着那样重的责任,在旁人看来,非但不说你的好,还觉得你卖弄才干。”
尤其是女人,太能干不是好事。有一天连枕边人都忌惮你,这样更糟糕。
“这些天阿爹也不回家。婶婶们这样吵闹,他应该来帮你说说理。”
母亲拨着算盘珠子,压根没听清我的话。
“我是天生劳碌命。”她只是叹气,“将来给你寻个好人家,不要这样累才好。”
老管家敲了敲门,说宫里来人了。
“庄嬷嬷过来请大姑娘。”
又是绿桃。她寻死觅活不是一两次了。我的眉心都拧在一处,实在不愿意进宫伺候那个祖宗。
母亲站起来,笑道:“喜儿答应过娄娘子,午后去看望她父亲。告诉嬷嬷,待会儿我随她进宫见公主。”
她把牛乳倒入碗,浮出细细的雪白的纹理,随后用盖子仔细封好。
“可怜的孩子。喜儿,她比你还小呢。过几天,你再进宫去陪陪她。”
我垂下头,提着牛乳跟在后面。其实哪处我都不想去。
娄伯伯的府邸大门给锁住了,我们的马车停到角门,老奴在门口栓好缰绳,引着我往内走。前厅的门关着,显然很久没有迎客。院子里光秃秃的,冬日稀落的阳光毫无生气。只走到回廊,里面边传来争吵声。我听一听,立刻分辨其中有娄娘子激动的嗓音。
他们家的老奴见我停下脚步,就低头说:“这是我家小爷和大小姐在争执呢。大姑娘别见怪。”
我便问,娄夫人在哪里。
老奴摇摇头:“夫人去安福郡主府了。她同我家那位小爷是不能待在一个屋檐下的。”
多大的仇呢。我抿抿干燥的嘴唇。我家几位叔叔各自娶上好几个女人,闲暇时还围在一处打牌。看来各家有各家的烦恼。既然娄夫人不在,我把牛□□给老仆。
“这是家里庄子上送来的,兑在米粥里给病人吃最补身体。若吃得有效,隔几日我再送一些。”
别家的事少参和为好,我准备告辞。老仆却絮絮叨叨,总要让小姐出来送一送才好。他跑进去请示主人,我只好留在院子里。午后的天气不算冷,再次细细看这座府邸,往日它总有刻意经营的繁华,像戏文里不真实的布景台子。娄伯伯与这样的戏台子挺不般配,我心里想,眼睛注视窗格上的雕花,这些精致的东西都是他夫人的主意吧。
角门又传来车轱辘的声响,又有人来探望病人。我伸了伸脖子,见一行人直接走进来,领头是个粗壮汉子,绪着胡须提着刀。隔着窗格的镂花,又有一个女人跟在后面,纤细的腰身,踮着矫情的步子。我猛然想起来,那是九鹿山庄的南宫小姐。那个夜晚的每张人脸都刻在心里,更何况她原本令人印象深刻。她来这里干什么。我差点忘了,娄夫人和她出自一个宗族,她们都是南宫世家的人。
难道她来探望本家姑母吗?恰好娄姣姣从内院走出来,她身旁的老奴则抬头寻找我的身影。我从月门绕回,刚好迎面而上。另外两个女人也没在意我,瞪大骨碌碌的眼珠子相互瞅着。
“你来干什么?”
另一个说:“来找大宝。顺道看看你父亲。”
娄姣姣冷笑:“很好,快把小杂碎带走。我们家如今不见外客。”
南宫小姐就扬起眉:“小杂碎也是命根子。倒是表姐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看来这一家内情复杂,我挪动步子朝外走。
“哎哟,这个姑娘很脸熟。”
转过身,扬起的眼角又在打量我。
“想起来了,”她又说,“那天晚上不是你端着大碗给主上送酒的?结果,把他送上西天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她怎么能泰然自若说这些话的。周围的几个大汉并不啃声。她递一个眼神,示意随从关门,随后趾高气昂往里走。顿时明白娄姣姣不喜欢她的原因。很少会有女人喜欢她。
角门口守着人,明显不让人离开。跟随众人来到内院,迎面走来一个男孩。圆鼓鼓的脸庞,两眼通红,瞧见领头的大汉,就扑过去哭起来。
娄柱尘躺在卧室里,垂帘被冷风吹起,一只干枯的手露在褥子外,他半靠在垫子上,蜡黄的脸毫无生气。我太惊讶,混杂着难受与不可置信。那位挺着浑圆肚子,挤弄两撇胡子揶揄祖父的男人,如今如干瘪的木柴堆放在床上。
跪在卧室的门槛后,朝他磕一记头,我几乎同时相信他是救不活的。
“娄伯伯,我代替祖父来问候。”他没有看我,也许不记得我是谁,“爷爷去北边矿场。那边积了雪,一时间回不来。”
他没有回应,直愣愣的目光注视前方,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我忍不住走进去,炭火烧得很旺,可病人给打理得并不妥当。他身上裹的袄太厚,这样躺着多不舒服。这间屋子太闷太干燥,间杂着难闻气味,要开窗透透气。
南宫小姐也朝里望一眼,她和娄姣姣都不打算进屋。娄府的老奴与我相熟,我们把案几上的残羹收走,落灰的床头擦拭一遍,我顺便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屋。床上的老头动了动,几只鸟儿在窗棱外吱吱叫,他的视线转过去。
刚才的男孩也过来帮忙,我对他说:“一会给大伯伯换身衣服,他穿得太厚,肯定一身汗。”
男孩连忙应允。我又指着药吊子,这个拿到后屋去,熏得屋子里都是药味。
男孩几下收拾好了,只是依旧两眼通红。我便对老奴说:“别忘记隔天用清水弹弹灰,病人呼吸弱,吸进去对身子不好。”
老奴低头道:“多谢喜姑娘。老爷知道姑娘来看他,心里是高兴的。”
又推一下自家少爷,男孩抹好眼泪,郑重其事对我说:“多谢姐姐。等父亲好了,我再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只怕真正辛苦的是你。床脚边还塞几只夜壶,周遭皆是污渍。他瞥见我的目光,脸上讪讪的。我就微笑道:“家里那些人,你要安排好调度。只靠自己日夜守着,也没有这样的精力。”
男孩认真点头。这是个很乖的男孩,不明白他的亲姐姐为何对他恶言相向。
“大宝,你过来。”亲姐姐在外头喊。
男孩立刻走出去,并没有走到娄娘子身旁,反而去了对侧。那里的南宫小姐正坐着吃茶。他俩嘀咕几句,原来领头的大汉领一名蓄山羊胡的老头进去内室。
“别怕,先让尤七老爷把个脉。”
娄姣姣腾地站起来,对于这帮不速之客非常厌恶。
“宫里和民间的药方都用过,都瞧不出所以然。你带来的什么三教九流?又安的什么心?”
南宫小姐命人关掉内室的门,让大夫安静看诊。又把娄府的老奴叫到面前,询问他家主人生病的始末。其实我也很好奇,悄悄退去一旁的阴影静听。
老奴将头埋在胸前,他对南宫小姐很恭敬,却不如对我亲切。
“去年秋天,办完先主的丧事,老爷已瘦了一圈。当时只认为操劳多度,歇息几天修养便好。可不知为何,人却一天天衰弱下来。”
南宫小姐便说:“当时怎么不呈报?早些告知中殿,如今前桥阁也至于无人主事。”
老奴只说,当时并未料到这病会延绵如此。
“大娘子,为办先主的丧事,老爷同新君争执过几次。那时秋收不顺,大伙的烦心事都多。新君本不愿意去皇陵,老爷是个犟脾气,说礼不成位不正如此的话,惹得新君很生气。后来身体衰弱,他又不肯上报,硬撑去阁中理事。直到新君去了永昌,他实在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床上。”
难道是和主君赌气生的病,这怎么可能呢。
一旁的大宝很着急,扯着南宫小姐的衣袖。而他的亲姐姐倒沉默不语。
“单哥哥不会对父亲生气,是不是?”
南宫小姐笑道:“当然不会。单哥哥一直善待前朝的忠臣良将。”
她突然回头,平静的目光直视我。
“元小姐,老丞相去了哪里?此刻他应该在前桥阁安稳人心。”
我有些慌乱,能不能告诉她,爷爷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儿子打架闹事,如今跑到北方矿场去了。
她轻嗤一声,随后说:“算了,如果早有人心怀叵测,老头在与不在都一样。”
心中微寒,忍不住抬头与她对视。九鹿那晚又浮现眼前。早有人心怀叵测。如果心怀叵测的人就是她,她这样背靠明晃晃的日光,也太厚颜无耻。
她朝我招手,让我靠近些,尔后轻轻笑问:“我一直想问元小姐。九鹿那晚你距离主上最近,谁靠近过他,靠近过那只冰桶。你还记得吗?”
那晚你穿得衣不蔽体,大家都尴尬不已,心思目光不是围着你,就是围着储君,谁会在意一只冰桶。
我根本不记得。
她就叹气,又摸摸脸蛋:“太可惜。那天我只顾着自己不好意思,全然忘记有人会利用这个机会。”
她说得仿佛自己真的无辜。我相信京都有一半的人深信,是她和新君害死了长丰。
卧室的门打开,他们请来的老医师已看完诊,不知他给病人吃过什么,没一会娄伯伯吐了几口。那个蓄山羊胡的老头就说,把吐出来的东西带点回去。
大宝有点糊涂:“不用开方子麽?”
于是那老头摇头:“不用,无药可医。”
娄娘子气得很,早知道他们是来捣乱的。
领头的大汉真把呕吐物挑出一些,放进纸内包好。我望着抬脚要走的老头,想开口问些什么。操劳与忧虑真会致人死地?还是那包污浊物里有其它隐衷。
算了,这些与我无关。角门打开,娄娘子将我送至门口,又不停向我道谢。她热络地挽起我的胳膊,仿佛要共同对付敌似的。
“明天是守斋日,我带些茶叶去寺庙里,到时我俩一个屋。大妃太忙,瞧她有空再请来吃茶。”
南宫氏的马车就停在一旁,女子听见了,随即撩开车帘。
“元小姐,”她朝我笑道,“我住在镇国公府,闲来无事,可以过来找我说话。”
未来她多半是琼华宫的主人,我不敢高攀。不过平心而论,我不愿亲近的主要原因是不喜欢她本人。
“京都守斋是为永昌祈福,我一直想与大家同去。”她又装出怯怯的表情,生怕我拒绝似的,“明日请元姑娘捎上我,咱俩住一个屋。”
我从嗓子眼喷出口气,连忙编理由拒绝。
“这位是柳教头,明日先去府上接你。”马车上的女人指一指前方,她已经在心里琢磨行程,“哎…也不知道那座大庙里有没有熏炉,不然可要冻死我了。”
南山寺的香火一直很旺,原是各家女眷求子嗣的去处,听说这里的神佛很灵验,来的人渐渐多了,求财求仕途的也来供奉。进门便是一个老树,两边走廊皆是香坛,正门内则是一间开阔大厅,容得下百余人诵经,佛祖的脚下有口钟,在漫天无际的经文里,有个老僧会撞一下钟,深沉的钟声会传遍南山。
我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口等了很久,久到脚趾头都冻僵,那位南宫大小姐才缓缓出来。卞怀东不在,国公府里倒住了许多口人。正好郭池带领马队赶到门口,同门口的女子说几句话。她朝我这边努努嘴,郭池这才看见我。
“元小姐怎么在这里?”他随即走过来。
听说我们要同去南山寺,他便打断了。
“不行,跟我的马队去吧。”
南宫姑娘便笑道:“我们是去拜神佛,又不是去打架。”
她出行一次,需要如此兴师动众,郭将军的行为我也瞧不上。
“没办法,恨我的人多,自然要人保护。”马车上,她对我解释,“就像常对神佛磕头的,也是因为作恶太多。”
“元小姐不相信麽?我以前住的地方有座庵堂,里头的姑子们专收大户贪污的钱财,还同他们分赃呢。”
说起歪理,她的表情很生动,眼睛闪烁着狡黠。我等得太久,心中不悦,她明显感觉到,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我在寒风里等她是活该。新君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我满心疑惑。
南山寺的钟声传来。平康大妃已命人在山门口相迎。乌泱泱的一群女人,俱是风帽斗篷。她们都知道她会来,所以以朝廷命妇的身份迎接她。可是,马车上的女人并未受封过。她要以什么身份来回应。
我有些担心。平康大妃太小题大做。昨天真不该把这事预先告诉长辈。
连忙跳下车,拉住大妃的手。
“怪冷的。各位夫人小姐快些进暖阁去吧。我会给南宫姑娘引路。”
一旁的女子也跳下车,对面前的阵仗唏嘘起来。
大妃含笑上前,朝她行了大礼。而那位大小姐也不拦阻,任由平康王府的正妃对她颔首屈膝。果然很快有人不满。九鹿那晚她有储君依靠,刀枪剑雨也伤不了她;可今天对着佛祖的,都是绵里藏针的女人。
母亲还在宫里陪绿桃,我又脱不了身,站在此处左右为难。
娄姣姣立刻说话:“大妃为何如此谦卑?御旨未下,封后典仪未行,表妹只是屈将军府的遗孀。”
身旁的女子对平康大妃扬起嘴角。
“听说南山的神佛很灵。不知大妃求的是什么?”
如今此刻,众人自然拜求前途平安。
“平安二字最难得。希望新君早日平安归来。”
女子点点头:“我们南宫氏一直与铁麒麟王朝共进退,所以今日我也来拜一拜。”
大妃的笑意很深,仿佛很疼爱面前的女子。
“今日不如请姑娘领众人入大庙上香。”
女子轻轻摇头:“我是代替家中长辈来供奉的,带上你们,佛祖反而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她笑一笑,对众人说:“既然此处神佛显灵,我想连续供奉三月。单独与佛祖说说话。”
我有些错愕,不知她什么意思。难道她要封了南山寺。
大妃面露愁容,朝后方众人看一看,又转过头来。
“我们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佛门大开无分贵贱,原为普渡众生,姑娘想一人独占,似乎于理不合。”
女子迎着飒飒寒风:“三月之后,等我求到主君平安还朝。自然也能保大家平安。”
她朝后示意,郭池已领兵入山门。盔甲带出冰冷的铁风,这阵仗把女人们吓坏了。
“我不敢一人独占佛门。从今往后,谁愿意一同来上香,送帖到镇国公府。每月逢双日,都会有车来南山。”
她对大妃微笑:“只是同我一起来的,必须心境澄明,无贪无妒。”
我意识到有些话是针对平康大妃说的,连忙按住大妃的臂膀,免得她发作生气。
“大家都回去吧。天气太冷,山上又有雪。各位夫人走路当心。”郭将军开始催促众人下山。
众人正不知如何进退,可僵持在雪天更难受。
“元茂喜,”那女人又瞅着我,用讨人厌的矫情的嗓音,“今天你同我上山。祈求这场雨雪快些过去,入京的粮道早日通行。”
山上又传来一记钟声,沉沉敲入心里。松开大妃的手臂,几乎同时我答应了一声。众人渐渐退开,也许因为太冷,也许觉得站着无趣。她们本来从众而来,如今自然从众而散。
郭将军把刀柄递给我,笑道:“当心,石子很滑的。”
平康大妃早不见身影,前方却是那位大小姐的催促声。我卷好裤脚跟上去,那女人走得真快。在众人的注目下,我莫名其妙地陪着她上山进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