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也发现二楼有人。我言明先去县城,拉她坐上马车。
“等我们走了,他会把人放出来的。”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我才告诉她。这间驿站有问题,当差的不懂军中暗语,眼珠子皆瞟着那领头男子,只等他一人答话。
她好奇问:“楼上藏的是什么人?”
我就说:“大概是私行贩卖的贱奴,路过此地借宿的。这种驿舍人流复杂,咱们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吩咐县衙去管。”
她不安地抱怨:“驿站是公家地方,他们做这种事也太大胆了。回去后倒要问问前桥阁,他们呈上的话,只拣好听的说。你瞧这一路萧索得很。这里是中原腹地,又正值盛夏,风吹过头,反而阴惨惨的。”
无定河静静流淌,烈日下快给晒干了,到处是黄褐色的水滩,无法灌溉黑土,也无法养育花鸟鱼虫。视线所及,只有茂盛的芦苇丛,飞起的白絮直扑到脸上。马车行驶很慢,因为轮子时不时陷入软泥。我正翻看属地郡县的人事名录,车轮又卡进凹缝。地上肮脏,我叫小冰待在车里,自己跳下来。
王琮有些心不在焉,跟我走至路旁,见我手里那本名册,就接过去瞧。此地县令名叫谭尼,而掌事武官则是县尉霍兴,再往下查到东西两间驿站,驿吏的名字皆是空的。
他迟疑半刻,终于说:“陛下,刚才那人…你记得郭池寄来的画像么,他们要找的计小涂?那个自称姓屠的,面容同画像有几分相似。”
我略微一愣,因为只瞧过一眼,我也记得不清楚,可若是真的,未免太离谱,就生气问:“他是计小涂?他的脸不是贴在逮捕令上?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做衙役的?”
王琮随即提议,无论是不是,他先折返去抓人。
我伸手拦住。若那人真是通缉犯,他服役过羽林卫,刚才就能分辨出我们一行人。至少他能认出王琮。可他不动声色,我们不期而至,他毫无惊慌之态。
“先去县城,”我说,“到了城里,叫县令来问话。另外此行的目的是找人,别顾此失彼。”
折腾近半个时辰,车轮子终于拔出。这时远处尘沙扬起,又出现一行马队。为首一壮实男子,双肩护甲,红翎黄巾,另有四人跟随,皆是差不多装束。马队离我十米开外,几人落地跪拜。无定渡府得到消息,派人来接我了。
“陛下突然降临,小臣惶恐。”领头的正是县尉霍兴。
我问:“县令人呢?”
霍兴答道:“启禀陛下,大人很快赶到,他命我先来迎候陛下。”
王琮马上探问:“衙门现役共有多少人?芦苇丛的那间驿站,管事的人是谁?”
霍兴抬起头,还未答话,突然一阵大风吹起芦苇叶,白絮团腾空飞舞。又瞧见天空乌云翻滚,恐怕要下大雨了。
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夹杂浓香与恶臭,刺鼻呛喉,就四下张望:“这是什么味道?”
霍兴连忙说:“附近有沼泽滩,天热时气味重。陛下,这沼气闻多了头晕,早些离开才好。大雨泼下,路就更难走了。”
我让随行妇人陪皇后坐车,又取出蓑衣,自己同羽林卫骑马前行。
霍兴十分殷勤,随侍在侧,向我介绍风土人情。无定渡府管辖的村落以谭家宅为主,人口大约三百来户,村民彼此都认识。围着村落的郊野暗藏沼泽滩,进出城门要走官道,别误入岔路,因为远地的沼泽深浅难测。向东有片野树林,如今村民都不去,那里的气味更重。村里人喜欢腌些新采的梅子,含在嘴里提神,或者泡盐水喝,防着那气味闻久了要吐。
我皱起眉:“那如何维持生计?”
霍兴答:“只有沿河走,往水多的地方去捕鱼。”
王琮不信,直肠快语:“光靠捕鱼怎么过活,我看你们都该搬走。”
很快大雨泼下,暂时冲散了沼气,可路越发黏滑。我有些担心小冰,她的身体不好,这几日又曝晒又淋雨,晕眩症又该犯了。折回队伍的后方,恰好她也探出脑袋张望。大概想叮嘱什么,话音即被哗哗急雨湮灭。突然车子一震,顶棚倾斜,直接泼她一脸水。刚才问过霍兴,此处是洼地,淌过水还要翻坡,走十里地才能到城门。真是个鬼地方,一望无际的雨雾,脚下的泥要塌陷了,不停冒水泡。我想尽快找到人,尽快离开这里。
霍兴跳下马,他穿一双厚底皮靴,淌过泥浆至我跟前,喊道:“陛下,再往上水少些,翻个坡就到了。这是急头雨,下一刻就过去。一场雨能清净好几天,驱散那臭味。”
尔后牵起马绳,示意他会为我引路,又转身说:“我打小长在谭家宅,附近有几处暗沟陡坡,房顶飞过多少只鸟儿,我都一清二楚,陛下不用担心。”
王琮离得不远,听他说完,然后就问:“端午过后几天,有一支贩私盐的商队路过,县尉知不知这事?”
霍兴明显一怵。虽然此时还处洼地,但路过一处石峰可以避雨,而且雨小了些。我喝令马队停下,附近有几座小石洞,羽林卫可以停下歇歇再换鞋。几块落石垒起的背阴处很安静,王琮请人过去说话,弄得霍兴很害怕。
我跟过去,扶起斗笠:“县尉见过那支商队么?”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所措,并且不可置信:“陛下,您为贩盐的事亲自来问罪?”
之前我令羽林卫捎信,只说来查一件案子,顺道见识沿路风景。属地官必然一头雾水,不懂我此行为何事。他见我俩严肃询问盐队,以为要拿他问罪,连忙跪下认错。
停顿片刻,霍兴拉长下颌,哭诉:“主上恕罪。这里山穷水尽,咱们没有活路。土里不长庄稼,要吃的只得去外县买。因为腌的鱼和梅子,放得久又好卖,所以人人都喜欢囤盐巴。公家的分例少,大伙想着弄点便宜的。这盐队一年来两次,不过私下分一点,为的是过日子,不敢犯法违例的…”
我并不想听这个。
王琮问:“谁去接货的?”
他垂下眼皮,拱着肩,滑动眼珠,一副心虚模样。王琮一把揪起人:“好啊,你去接的货,你真有本事。”
他连忙大喊:“陛下,这事经由谭大人同意的。”
王琮又问:“端午那次,有多少人从车里下来?少装蒜,我知道那趟车送过不少人。”
他喘着气,直愣愣瞪着我,不敢啃声。他有没有见到白条和孩子。白条在这里下车,她是自愿还是被迫的?这种地方,她想让我的孩子在这种地方长大么?
雨停了。我浑身燥热,摘掉斗笠,抹干净脸,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而霍兴呼呼喘着大气。
他终于说:“陛下若要找人,还得问芦苇丛的驿站。盐队在那里交的货,我只收货,人是小涂收的。”
再次折回驿站,已是另一种心情。直接冲到二楼,早已人去楼空。临近黄昏,半空聚拢雾气,氤氲缭绕,渐浓渐沉。王琮发了顿脾气,那张朝廷下发的海捕令,属地武官压根没当成事。霍兴给打一顿,呜咽叫冤,驿站吏长是他任命的,他任命的人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不姓计。他自幼给卖到谭家宅,跟着养父姓谭。”
王琮怒道:“你瞎了吗?缉拿的人头都认不清?”
霍兴捂着脑袋,连连分辩:“小涂没做过羽林卫。谁也没听说他去过京都。各位主子,你们搞错了吧。”
走去二楼休息,我陷入一张破旧竹椅,心一点点落沉。那沼气积于胃里,此刻如酸雾翻腾,弄得我头胀体乏。从白条生产,孩子临危,接着他们一起消失,尔后满城搜捕,我提心吊胆到处奔走,而如今身处这间陌生的驿站,恍然间无所适从。这屋的顶棚很低,坐着觉得压抑,推开窗,那股刺鼻臭味若有若无,夕阳像一团雾,照见的只有荒芜湿地。我和那孩子真没缘分。想到这里,余晖恰好在天际消失,眼前只剩寂静的灰暗。
小冰点了灯,剥好两只鸡蛋,又劝我喝完米汤才罢。她说厨房内没剩多少粮食,今晚只有粟米可吃。
“这米封在桶里,封得严严实实,我以为是什么宝贝。此处太简陋了,明日住到谭尼府上去吧。”
我冷笑:“才记得有这个县令,明日我要请教他。”
小冰斟酌后道:“谭家宅不过这些人口,若白条姐妹真在这里,新面孔很容易惹人注目。她在驿站下车,又带着孩子,计小涂不可能不记得。想要查明他们的下落,得先抓到他。”
我担忧他们被计小涂所劫,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小冰又劝:“要找计小涂,霍兴更有办法。他们有私情,我们却占据高位,他们心生畏惧,未必敢如实相告。你先不要发落任何人。不如写信叫金叔叔过来,他在各县混迹多年,可以帮你应对。”
明白她说得有道理。但如此耽搁太久,我担心孩子的安危。明日必得去谭家宅各处看看,这里破败又闭塞,绝不能让我的孩子陷于此地。
小冰未能完全领会,捎带幽怨念叨:“你急什么?如今一切只是猜测。人究竟在不在这里,还无法确定呢。再说白姑娘如此能干,即便遇上计小涂,她也有法子逃走。”
“那倒是。”我平静回答,“她一介弱女子,又带着孩子和妹妹,跑起来是很快的。你完全不必担心。”
她搓着我的裤子,正在洗裤腿沾上的泥浆。我瞥她一眼,叫她把裤子拿给隔壁的女人洗。接连奔波劳碌,不想赌气了,只催促她早些睡觉。幸好她身体无恙,吃得多睡得饱。刚躺下,脚掌贴到我的腿肚子,没一会翻个身,手又伸过来。深夜凉爽,心底略微松弛。这些年习惯小冰在身旁,搭着她的手,就像回到琼华宫,我也很快睡着了。
清晨醒来,风吹入沼气,头又开始钝痛,那种紧迫危机感再次袭来。羽林卫已封锁四面延申的陆路水路,暂时禁止人出入,我支着脑袋,听他们交代细节。
霍兴不敢离开,等候在一旁。我想起什么,问他:“谭县令的身体好点了?”
王琮说:“刚才有人报信,谭大人正在赶路,请求觐见陛下。”
我瞧着霍兴:“人送到驿站后,通常计小涂怎么处置?”
对方连忙说:“陛下,这地往来的多数是本地渔民。若有外乡人,他们可以走,也可以留下。这样小涂…我是说那个逃犯,他会介绍他们去谋生的地方。”
我笑道:“昨日我亲眼看见他把人关在二楼。”
他又下跪,慌忙撇清:“这事小人真不知情…”
我接着问:“那谭县令知情么?”
他未答话。外探的羽林卫回来禀告,往东的河里泊着数条船,船篷里住的人没有登记户籍,有几个年轻女人,也有孩子。我未听完,预备亲自过去探查。待在驿站太窒闷,非要出去走走。返回二楼,叮嘱小冰留在这里。她拦不住我,反复交代行路小心。
竹帘遮住光线,墙上斜影斑驳,我笑道:“你胆子越发小,从前刀光剑影也没怕过。”
她委屈说:“为那个孩子,你都失去理智了。我能不怕么?”
我拼命找孩子,是为了我们自己,难道你不明白。下楼梯后,又抬头瞧她一眼,随后嘱咐留守的羽林卫别让皇后出去。
匆匆上马,今天没有光照,芦苇覆盖了大片水滩,真是毫无生机的地方。路过一个水池,有几个小孩在抓泥鳅,光着干瘦的身子,互相拉扯打架,为分泥鳅吵起来,口里吐出许多不堪的话。
指向那一大片湿地问:“你们不管吗?不把沼泽围起来,若小孩掉进去怎么办?”
霍兴诚惶诚恐,生怕我当即将他削职下狱,连忙说:“这一片水多泥少,是安全的。咱们打小从泥地滚过来,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心里都知道。”
行了半天路,水流渐多,几股小溪的汇合处就是无定渡口。王琮指着北面,说往北穿过峡谷便是茅山,而往南顺流则融入洛水。茅山偏僻,无人会去,羽林卫截停的几艘小舟,全是往返于洛水的。那些船客已给驱下船,一个一个排队站着,形容惊恐,手足无措。霍兴带领官兵盘查人群,声厉言威,喝令他们说出姓名籍贯,何时进出无定渡,进出所为何事,连父母兄弟儿女的名字一并登记了。我见几个年轻女子被人单独看管,王琮请我过去,很容易扫一遍,没有白条。倒有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见这阵仗哭起来,慌得他母亲连忙捂住口。
我走过去,笑道:“大姐姐,你们住在船上么?”
那女人惧怕,她身旁的汉子道:“是的,我们住五年了,只做运鱼的小买卖,不知犯了什么事,请大老爷饶命。”
我示意霍兴问,他就说:“芦苇房子的涂老爷来过么?昨日或者今日,有没有借过船?”
那对夫妇摇头:“没有,这两日没见过他。”
我又问:“有没有生面孔的女人经过?大约一个月前。”
那对夫妇依然摇头。王琮上船搜查,碰翻一筐鱼,鱼翻过肚皮,在船板上扑腾扑腾挣扎。
霍兴连忙说:“陛下,这鱼是上游河里捞的,他们拿了,划船出去转卖。京都以及铜雀台的商贩喜欢鲥鱼,卖给大户人家可以赚一笔。如今谭家宅就剩这点东西值钱了。”
我无甚兴趣,什么都没找到,命令王琮放人,自己无精打采往回走。找段水流清澈的地方洗了脸,清楚感知找回孩子的希望渺茫,而此趟行程毫无意义。我这么冲动跑出来,过几天前桥阁的人就会来找我,韦伯林必然大发雷霆。他亲自找来也好,叫他瞧瞧这个破地方,他怎么有脸每天吟唱国泰民安的。
回程的路上,那臭味又浓起来。霍兴解释是风向的缘故,把东野林的瘴气吹来了。此地到底有多少类毒气,我的心情极差。耳边总有飞虫绕过,嗡嗡直叫,因为连日骑马,腰酸背疼。摸一摸后脖子,昨日给跳蚤咬过,如今肿得厉害。回头望一眼跟随的羽林卫,个个灰头土脸。我对王琮说,回去休息一天,明天不必找了。
临近驿站,芦苇的白絮又扑到脸上。小冰说得没错,盛夏时节,这里却阴惨惨的。光线被雾裹住,稍远一些的房子就瞧不清楚。我发觉驿站前布置的岗哨没人,走近一瞧,果然没人。疾速奔到屋前,推开大门,没人出来迎接。
王琮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霍兴跟着说:“可能让谭大人接去府上了。”
小冰呢?我奔向二楼,她不在屋里,可行李箱子都在。吸口气,猛打个激灵,推开隔壁的房门,那两个随侍的女人倒在。
“皇后呢?”
妇人哭道:“陛下可回来了。早上皇后带人出去,一直没回来。守卫的分批去找,如今都没回来。”
王琮飞速巡视一周,羽林卫的行李也在,只有马不见了。
早上有谁来过,谭尼来过吗?
妇人忙说:“谭大人病着,遣他家女人来问安,说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然后娘娘一定要出门,十来个长官护着她走的。”
王琮着急问:“有什么事非要出门?”
她非要出去,必然和白条有关。走得匆忙,没给我留信,因为她觉得很快能回来。可连同留守的羽林卫都没回来。
王琮迟疑片刻,然后道:“照规矩他们出行必留下暗号,我去找。”
我一把抓住他:“我去找。你去找谭尼,问他们跟小冰说了什么?”
王琮见我神色,就问那地上的女人:“你听见他们同娘娘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女人一脸蠢相,跪着哆嗦,挪动厚唇,口齿不清:“不过闲话家常。娘娘叫我们准备好吃食,等陛下回来,我们就去厨房干活了。”
我心底涌动着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举起桌上的盆碗砸向那堆蠢货。拔脚再走,腿一软,给门槛绊了一下。
王琮连忙扶住我,我一掌推开:“还不去找谭尼。”
他恳切说:“公子,此刻我得跟着你。另外捎个信出去,叫阿松过来帮忙。”
京都不能无人驻守。此处离铜雀台最近,随行还有两匹西州绝影,我选出骑兵,命他们捎信去找郭池,让他带五百人过来。王琮又遣自己两名亲信去县城,让他们将谭尼一家捆起来带来。
“陛下,冷静些。”王琮劝我,“娘娘经过的风浪不比我们少,她会保护自己的。”
我是不能失去小冰的,心里重复的只剩这句话。跨上马,又面临黄昏和迷雾,芦苇摇曳,风吹起那股沼气,我神思摇动,恍然听见小冰在喊我。周围人都劝我冷静,可我无法冷静。马蹄必然留下印记,羽林卫的马蹄印是特殊的。找了许久,终于在一条小道上找到记号。一扬鞭,朝这片冷漠又荒诞的沼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