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六月初三。
未见锦城,先见锦江环绕,几人一程奔波,终于来到城门。
锦城富庶,而今一见,当真如此。眼下已至巳时三刻,城门前依旧熙熙攘攘,不少百姓货贩背着竹筐,挑着扁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
入城队列人多,楚青澜、连长洲、尤怜天排在最前,黎风烨与谢明青紧随其后,便听另一条队伍有人说着江湖传闻。
“哎哟,花盗这事总算有了个结果,原来不是什么采花大盗啊!”麻子脸的小贩说。
他前方有个背挂环首刀的女侠转过头来,哼道:“现今哪兴采花大盗,尽是些明晃着苟且之人,甚不要脸!”
邻近有人认出她,恭维两句,顺嘴聊起些城中八卦。不多时,有一人问:“诸位有没有听过一人名号‘刀剑双绝’?”
“这人老子晓得!”提酱酒的赤脚大汉接话。
闻言,身前的几人纷纷望向黎风烨,右手边的谢明青也看向黎风烨。
黎风烨本人同样期待着那群人的下一句话。
未曾想他们七嘴八舌地开口:“据说那黎风烨娶了个美婆娘不够,还把人家胞弟掳进门当男妾了!”
“还有此事?黎风烨竟这般荒唐?”
“呵,你们不晓得‘神卜子’说黎风烨是个断袖么!早该料到他是这路货色!”
“‘神卜子’所言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倒是令人生疑……”
“没错!刀剑双绝似乎往锦城来了,听闻那男妾脸上长着两颗痣,煞是貌美,一路随行,几乎与黎风烨形影不离。”
他“娶妻”的消息居然从北地传到了锦城?入蜀前途径关中,彼时尚未听见有人议论。黎风烨愣了愣,察觉他们口中的“男妾”所指,顿时心生怒意,这群人乱说什么!
他抬眼与谢明青对视,谢明青温和非常地摇头,但听另有人说:“哎哟,我好友打北地而来,说黎夫人面上也有颗痣,若非姐弟,还能是什么关系!”
“好个不要脸的家伙!”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黎风烨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迈向那群闲话之人,谢明青却拦住他,“黎大侠,无需同他们争辩。”
然而他们听得清楚,尤怜天、楚青澜、连长洲三人也听得清楚。
楚青澜扭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黎风烨与谢明青两人,“怎么说的有些像我表兄?”
“这……”连长洲望向那群人,似乎打算上前喝止。
楚青澜又说:“表兄,你没姐姐啊。”
谢明青一手牵黎风烨,一手拦下连长洲,失笑道:“江湖流言,不足为信。”
“……”黎风烨欲挣未挣,到底作罢,向谢明青嘀咕,“现在好了,谢公子,您真成了我的小娘子。”
谢明青含笑道:“那夫君何时娶我过门呀?”
他们话声不大,身前几人却尽收耳中。
闻言,连长洲收回步子,溜到楚青澜身旁,抬袖掩面长叹,崩溃又无奈。
尤怜天倒是一笑:“原来二位是此等关系,不惧世俗青白眼,怜天钦佩。”
楚青澜挤眉弄眼地扫视众人,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可惜她还没憋出一句话,官兵先唤了两声,只能由官兵例行查验去了。
不消片刻,前方三人依次入城,轮到黎风烨与谢明青,官兵打量两眼他们的长相、打扮、随身兵器,问:“黎风烨?”
那群闲话之人登时看了过来,“啊?你就是刀剑双绝?”
“黎大侠?”
周遭陡地呱噪许多,官兵利索查验罢众人身份,甩甩手,“入城吧。”
总说锦城一带百姓自得其乐,豁达随性,江湖人奇多,想来官兵见怪不怪,不甚在意。反倒是黎风烨在嘈杂声中瞥了几眼不嫌事大的人们,冷声道:“子虚乌有之事,勿再传谣。”
说着,谢明青转头瞧了过来。众人观他面目,嘀嘀咕咕:“这位小哥倒是神似那传闻中的男妾。”
早已走出数步的另外三人忍无可忍,楚青澜扬眉喝道:“胡言乱语!”
“乡亲们,既然黎大侠说此事子虚乌有,莫再添油加醋。”尤怜天附和。
连长洲同时开口:“诸位好汉女侠,我们数人志趣相投,一路同行至此,从未有过‘男妾’之事。你们这般说,在下这两位好友往后该当如何立足世间?”
见状,赤脚汉子满脸困惑,疑道:“假使传闻当真,黎风烨定与他那男妾亲密得很,但你们……”
“好像并非如此啊。”
“这不是米府的尤账房么?我信尤账房的。”麻子脸的小贩立马收了声。
“哎?黎大侠远行,令夫人身在何处?”
“散了散了。”
“黎大侠,小哥,我向你们赔个不是啊。”
人群散去,一通闹剧就此收场。黎风烨满心无语地进城,与他并肩的谢明青叹了口气,“唉,他们竟觉得在下与黎大侠不亲密。”
“你还想怎样?”黎风烨真希望自己的确把他娶了。
谢明青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想怎样,是黎大侠前几夜尚且对我如此这般。”
思及滩边的冲动一吻,黎风烨心虚又理亏,别开双眼,朝投来视线的众人说道:“去临江客栈。”
*
临江客栈并不临江,它的“临江”二字,恰恰来自于丹仪的“临江月满”名号。故而掌柜与丹仪熟络无比,当即认出众人身份,将驿站送来的行装交还他们。
丹仪留话在先,客栈早早备好四间上等客房,但因意料之外的楚青澜同行,掌柜连忙吩咐伙计再去收拾一间新房。
见他忙碌,尤怜天先说:“不必,我无需在此留宿。”
黎风烨另有打算,也说:“我与谢公子同住一间便好,掌柜的,不用再收拾了。”
这句话仿佛坐实了他与谢明青关系匪浅。
楚青澜看了看他们,又瞧了眼倚在一旁蔫成黄花菜的连长洲,附和道:“阿叔,我们一路跋涉,急着歇息片刻,您别麻烦啦。”
她扭头向尤怜天说:“小怜,你也先在这儿住下,好生歇息歇息,正好我们问问小花之事。”
小姑娘一声“阿叔”喊得年迈掌柜喜笑颜开,不再推脱,唤了伙计领众人上楼,自己则与丹仪传讯去了。
随后几人说定一个时辰后楼下相见,待丹仪与玉霓来此交接,再做安排。
两刻后,黎风烨与谢明青清点行装,自觉饥肠辘辘,提前下楼。
却见栏杆后红衣飞舞,高大女子半倚柜前说着话:“掌柜的,可有上房?”
“姑娘来得巧,恰好收拾出来一间……”
那人言行爽朗,声调熟悉,黎风烨探头一望,她容貌与玉霓九分相似,不是玉裳,还能是谁?
“我大抵要住个七八日,掌柜的,这些日子您的店我护着了,不妨便宜些。”玉裳报了个数,“这价钱如何?”
与此同时,两人走进大堂。黎风烨与谢明青对视一眼,尚在谈价的玉裳忽地改口,拍案定下房间。
她手指一曲,铜板碎银“嗒嗒”落在掌柜眼前,而她转身撞上两人身影,面上全无讶色,笑道:“巧了!”
见他们相识,掌柜还未提醒伙计,玉裳挎起行囊,摆了摆手,“掌柜的,来壶热酒,一两酱牛肉,再来些青豌豆,花生米,就送到院子里。”
“再上一盘清炒,一只烧鸡,送到女侠桌上。算我的。”黎风烨接话。
玉裳又是一笑,几步走来,谢明青出声:“天热,还要三碗冰粉。”
常言不打不相识,打擂之事过去数月,黎风烨浑然不觉玉裳陌生,三人顿时步伐一致地迈向后院。
*
院中清净无人,树下热酒在旁,三人同坐一桌。
林荫在上,热意消退,对面的玉裳动筷,黎风烨跟着喝酒,热意又上心头。
“玉女侠怎么在锦城?”黎风烨问。
谢明青也问:“玉裳,你来寻郡主?”
玉裳丢了几粒花生米进嘴,摇摇头。
看她视线停在黎风烨身上不去,谢明青说:“黎大侠并非外人,你直说无妨。”
玉裳立马放下酒壶,“公子,黎大侠,我这一路听来不少风言风语,你们二人当真喜结连理?”
黎风烨一呛。
城门遭遇历历在目,谢明青笑道:“此事玉姐姐不该十几年前就明白了么?”
黎风烨又一呛。
玉姐姐……谢明青口中称呼大变,他不瞒了?十数年前,朔雪梁府遇劫,吉燕镖局相助,红绸少女两招制伏喽啰。昔日回忆涌上心头,黎风烨恍然大悟:“玉女侠,你是当年挺身而出的蒙面女侠?”
玉裳反而不记得了似的,迟疑半晌,挥挥手,“罢了,开个玩笑。”她看向谢明青,另说:“但若公子如此说,我便直言了,公子,此程我是来寻你的。”
“王府有变?”谢明青笑意稍敛。
嘉王府上之事都能直接说与我听了?阿珂待我究竟……不对啊……黎风烨心中揣摩,玉裳再度摇头,神色严肃,低声道:“老皇帝病得更重了。他快死了。”
闻言,谢明青垂眸,双指徐徐摩挲杯身。
黎风烨动作一顿,下意识关注四周动静,尽管无人在此,他们就不怕隔墙有耳?
玉裳老神在在,继续说:“此事在宫中不是一道秘密。前两年他唤药神传人入宫,早有风声,日前眼线来报,恐怕他将亲至江南,一寻万紫千红谷诊治。”
黎风烨奇道:“听说他仅仅火旺脾虚之症,竟严重至此?”
玉裳讥讽一笑,“何止?”
“无须多言。”谢明青出声,“我明白了。”
玉裳又一次看向黎风烨,欲言又止。谢明青示意后,她悄声说:“齐王有意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