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两人都不搭理自己,张年闲着没事找事,质问道:“我的关东煮呢?”
“喝多了还能想起来?”
贺随风把放在桌子上的那份推向他面前,他端起就开吃,马上就将刚才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
宋如筠也伸手要拿雪糕,却被贺随风摁住让他没法抽走。
他抬眼就瞧见贺随风神色含笑地看着他说道:“更喜欢哥哥了?”
宋如筠一眼就看出这人不怀好意,不接茬道:“你想吃就让给你了。”
“那我不真成了狠心的哥哥了?”
他悄悄把雪糕抽了出来,一边拆开吃掉一边急忙顺坡下驴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比我小?”
贺随风放他一马,说道:“我今年过完生日28。”
”那我们两个一样,”宋如筠问,“你几月的生?”
“10月底,你呢?”
“我9月。”
他看着宋如筠脸色突然一变,人立马站起来冲进卫生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
“没事吧?”
他问。
宋如筠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跟个没事人一样大手一挥说道:“就是喝多了而已。”
贺随风嫌弃道:“你今天酒量真烂。”
“你们就不能管管我的死活吗!”张年怒气冲冲地说道,“别在这卿卿我我!”
贺随风:“不会用成语就闭上你的嘴。”
宋如筠倒是一脸幸灾乐祸:“行,那你接着讲吧,让我乐一乐。”
张年喊道:“你这个人没有心!!!”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当你在夸我了。”
不过他真觉得这是句夸奖来着。
贺随风说:“张年,这事是个分叉口,无论你选择走哪一条路,都不要后悔。”
事实证明,指望贺随风安慰人简直是异想天开。
“行了,别呜呜了,”宋如筠讲究效率,直接给出解决办法道:“你要是愿意为了对方留在启封,就去表白,要是有能力保障对方跟着你去了新的城市也能过好,也去表白。
“再说,人家还不一定答应你呢,你还在这愁上了,跟思考清华和北大上哪个这个问题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语打击确实稳准狠,一下子就把张年心窝子捅了个对穿,搞得他这会是真的要哭了。
“喝多了就好了,来吧,哥哥陪你一醉方休。”
宋如筠拿起酒杯送到张年面前,他大脑迷迷糊糊,似乎也认同这是最优解,于是接过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地灌,还没到第五杯,张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理智就已经消失殆尽,自顾自地吹了两瓶啤酒,跑去卫生间狂吐了一番,回来躺在沙发上就不动了。
“他这点还挺好的,”宋如筠身体一松,向后重新大喇喇地躺了回去,“不耍酒疯。”
他今夜也陪着喝了不少酒,在这之前,贺随风几乎没见过他喝多的样子,不过他平时的状态和喝了也没区别。
贺随风滴酒没沾,刚点着一根烟,小腿就被宋如筠轻踢了一下,他不知死活地说道:“我的呢?”
他舔了舔嘴唇,发出个气音的笑,递过去一根烟,宋如筠含在嘴里正准备起身找打火机,就见贺随风身子凑过来打着火机要给他点烟,“来来来。”
他索性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得寸进尺地拢着火苗。
过了一会,宋如筠呼出一口烟雾,发着呆喃喃道:“她是到了冬天就用偷来的皮革钱包来编织大衣的有名女贼的女儿……”
贺随风听他念到一半就突然站起来,随后愣神了大概一两秒钟,扭过头说道:“走吧,我们去开车。”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是很茫然的,虽然是对他说的话,但眼神却在看半空,有点像贺随风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盲人,眼神不聚焦。
还没等他问出口,宋如筠就恢复正常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
贺随风提醒了一句。
“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他难得乐道:“走吧。”
摩托车就停在楼下,贺随风递给他一个头盔,他老老实实戴上,大腿跨过车身坐了上去。
宋如筠认为,摩托车应该从设计时就没有考虑过带人这个选项,或者它的设计师考虑过,只是不在乎被带的那个人的体验。
没有靠背就没有安全感。
贺随风不想扰民,在市区开的很慢,他只用象征性地环住他的腰部就好。
直到到了郊区的公路,车速骤增,宋如筠的身体被带得前倾贴近贺随风的后背,风里裹挟着凉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他尝试闭上眼睛,机车的轰鸣和温热的肌肤在他的大脑中搅弄,迫使他只能睁开眼睛。
要怎么形容呢,路灯下摇晃的树影,桥边拂面的风和流动的水面,深夜无人的街头,高悬空中的弯月。
他的词汇太过匮乏,竟找不出一个贴切的形容。
宋如筠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试图这种方式来抵消心中所有的不痛快,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
肾上腺素狂飙,导致呼吸和心跳速度加快,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但他不在乎。
这一刻他们好像亡命天涯的赌徒,在破落的庙宇舔舐伤口,明天在哪谁也不清楚,但自由之路就在脚下,所以哪怕是死亡的刀锋抵在脖颈,他们依旧只会抽完最后一支烟,对这个世界竖个中指后主动朝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没有什么能够威胁我们,哪怕是死亡。
他终于笃定,他们是同盟。
带着他在郊区兜了一圈后,贺随风把车停在了清明上河园前。
“下来。”
他说。
宋如筠疑问道:“来这干嘛?”
“上次不是说,一起喝酒吗。”
这太稀奇了,尽管他当时说那句话时是真心实意的,但宋如筠还是为有人会真的信下次、有机会这类话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跟着贺随风并肩走进清明上河园旁七盛角的巷中,路边小吃铺的价格高得让他咂舌,记不清楚是拐得第几个弯,才走到一家酒吧门前。
寻常酒吧外面的装修大多花枝招展力求显眼,这家却像是没开灯一样,招牌也是昏暗的,一楼的驻唱歌手正在唱些抒情音乐,店铺外面临水的地方摆放着几张桌子和遮阳伞,看着倒像是咖啡厅。
宋如筠找了个靠河的位置坐下,木质的红色栏杆旁水流缓慢,一如启封的悠闲自在。
拢共没坐几桌人,大家说话声音也都不大,细碎到风一吹就散了。
酒水上的很快,宋如筠举起和他碰了碰杯,一口又一口地小酌,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坦然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你会滑滑板吗?”
宋如筠突然问道。
贺随风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感觉。”
他说。
随后又是良久的沉默,打破这一切的是贺随风的玩笑话。
“有很多人喜欢你。”
“什么是喜欢呢?”
关于这个困扰多年的问题,宋如筠又一次真诚的发问,渴望能得到答案。
“偏好吧?”他顿了顿,“这样想的话,也是一种拉帮结派的好手段,因为喜欢同样的东西所以自觉聚拢。”
“但人的喜欢是会变的不是吗?相比之下就显得太过虚无缥缈,一旦沉迷在里面和试图抓住海市蜃楼有什么区别。”
“不会啊。”
贺随风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骑摩托,现在也还是喜欢。”
“我十六岁也喜欢,只是没机会学,后来能学的时候,反倒不想学了。”
他讥讽地笑了笑。
贺随风一脸平静地问:“这就是你逃来启封的原因?”
“或许只是其中之一?”
宋如筠端起酒喝了一口,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也可能我就是个白眼狼。”
《石中火》真正爆火的原因,是无数读者在其中看到原生家庭的影子,他们透过宋如筠捏造的主角再一次亲身感受童年的阴影,故事的结局也并不是happy ending,而是那个小孩继沟通、争吵,还有背井离乡等一系列反抗举动失败后,他终于感到了疲惫和厌倦,打算彻底屈服试图像其他家庭一样和睦相处。
这时他早已成年,在回家过年的头几天,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他们吃完年夜饭乐呵呵的坐在客厅看电视,那年的春晚演了一个很普通的小品,又是关于父母与子女的矛盾,结尾处子女终于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众人冰释前嫌阖家团圆。
他听到旁边的父母说,父母永远是爱你的……
什么是爱呢,什么又是永远?
在这一刻他才清楚的意识到,在与父母的抗争中,他永远不可能获胜,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公,就像他们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就能将他送到这个世上一样,他们也不需要道歉和低头,因为他才是低人一等的那个。
在他们抚养他的这十几年中,他早就他们被驯化,一场名为父爱母爱的驯化。
子女爱父母从来不用理由,父母的爱却带着诸多附加条件,他们不会思考,也不会反思,多么傲慢又无知的存在啊,作为庸才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天才,在这点上,他们倒是拥有近乎可笑的天真。
在他彻底明白他永远无法改变他们,也做不到平等交流后,他走向了位于高层的自家阳台,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去抽了根烟,还是别的什么。
直到结尾宋如筠也没有给他救赎,关于这本书最大的争议在于这对父母到底爱不爱他们的孩子,开放性结局已经是他能为自己和读者编织的最好的美梦,至少要留给他们一个念想——或许原生家庭的影响真的能摆脱。
贺随风没有说些毫无用处的安慰,他只是开了个玩笑,“在这个社会,有时还不如当个孤儿来得快乐。”
“你说错了,”宋如筠嘴角上扬,说,“不是有时,对大部分人来说,确实更想当孤儿。”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投胎技术还不错。”
贺随风耸耸肩笑道:“只是这话在这个仍旧由那部分人主导的社会环境下,会让他们觉得大逆不道。”
“我从八岁那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说说看。”
“在依靠父母养活的时候,大部分人没有资格谈尊重,也没有必要谈,只有拥有了物质基础,剩下的话我不说你应该也明白。”
“位置调换。”
贺随风说。
“这件事我后来还改编了一下写进了《石中火》,我从小牙齿不好,经常去医院修补,大概是高中,有一次父母照旧带我去了医院,只不过那次比较严重,医生说可能要带牙套。
“牙套的价格比补牙材料其实贵不到哪去,毕竟档次都分高低,不锈钢的很便宜,才一两百块,直到医生把拓印牙齿的模具塞进我嘴里时,他们还没拿定主意要选哪款。”
说到这,宋如筠比划了一下把模具塞进口腔后,他的嘴张得有多大,他总是说着说着就会跑题,“那个模具上塞满了泥,味道很像小时候玩过的粘土……”
等到他终于讲完粘土的口感和模具的不适,才拉回正题说道:“医生把材料的好坏说的很清楚,最后他们选了陶瓷,最便宜的那款,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询问,想要尝试从医生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就是便宜的和贵的没有区别。
“甚至到了连我也已经不耐烦的程度了,我就在想,就选不锈钢的吧,反正是大牙,别人也看不到,可是当他们最后一次象征性询问我意见的时候,我还是说了都行。
“当医生开始补牙以后,她说这样不行,多年从业的经验让她知道在有些时候不能说实话,于是她宛转的换了个说法,她如实的说清我的牙不适合做陶瓷牙套,缺失的部分太多,要么做好的要么做差一点的,她说这样吧,你们选不锈钢的,价格还更便宜一点。
“她很聪明,一下子就卡住了他们最在意的地方。”
宋如筠停顿了一下,笑了笑,这笑什么意味也没有。
“他们顺理成章的接下了这个台阶,摆脱了当时在我面前的那点不可言说的羞愧,后来那位医生还很好心的麻烦定做牙套的厂家,在我的不锈钢牙套外面镀了一层陶瓷。
“每个人的人生不也是这样吗,外表花团锦簇一片光鲜,内里的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类似的事,应该很多吧?”
贺随风问。
“或许吧。”
宋如筠沉默片刻,说道:“从前我很想把这些事通通记下来,最好永远记得当时的心情,这样才会记得逃跑,可是大脑会自动美化痛苦,修订记忆,帮助你活下去。
“其实让我一直记得这件事的原因,是医生看我的眼神,我第一次被人那样注视,在那之前,我只用同样的目光看向过别人。
“她可怜我。”
他轻声说。
PS:小宋之所以说去骑车是因为念到那句台词后突然想到了淑姬和小姐在草原上奔跑的那一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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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