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宋如筠是在怀明大道的大桥上。
贺随风演出后聚完餐由于喝了酒只能步行回家,在每日必经的大桥上,看到栏杆处靠了一个人,姿势有点危险。
联想到关于这座大桥的传闻,他不由得担心这人的目的,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宋如筠,心里几乎一惊,又很快被他压下。
此时宋如筠也注意到了他,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上去问了句你在这干嘛。
“看月亮。”
他说。
这座桥全长过百米,两侧还设有行人道,白色的拱形钢梁十米一个,高大到人远远无法企及。白日看桥平平无奇,一到夜晚钢梁便会来回变换成五颜六色。
宋如筠莫名的喜欢这座桥,围栏很高,几乎与他的胸口平齐,可这并不妨碍他试图将身体探出去感受迎面吹来的冷风。
离河最近的岸边植被茂盛,他低头看桥下的波涛,水面没有一刻平静,可能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消亡。
“看月亮你站那么危险,”贺随风连头都没抬,说道,“你也不怕掉下去。”
“掉下去好啊,那我就效仿太..白,捞月而死。”
“得了吧你。”
贺随风抛过去一盒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才说道:“那只是个没有事实依据的传闻。”
宋如筠手忙脚乱地接住,装出不满的语气逗他:“你这人能不能有点浪漫细胞,这样的死法不好吗?”
“不好。”
他听到面前的青年斩钉截铁地说。
宋如筠半侧过身,又露出他平日里那副笑,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死法好?”
他面上总是带着笑,虚伪的,不屑的,又是玩味的,好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有一场足够荒诞的演出,才能勾起他的兴趣。
贺随风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什么样的都不好。”
先败下阵来的是宋如筠,被这样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一瞬间涌现出慌乱和不适,待到他下意识避开贺随风的目光后,嘴里才嬉笑道:“人活世上,难逃一死,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你呢,年轻的虚无主义者?”
贺随风叼着烟说道。
不,他是所有事物的拥趸者,他是无神论者的同时又是神的信徒,是绝对理智的同时又过分感性,是痛恨自己同时又深爱自己,凡矛盾处,双方都会拥有他的论点。
“嘘。”
宋如筠兀的凑近,借用他的火星引燃自己的烟。
两根烟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贺随风可以看清他睫毛的颤动,眼下的小痣,以及锁骨的深浅。
“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让我来写的话,一定要再加个烟草。”
“还真是个死文青。”
宋如筠自然没有错过这句话,他宛如变戏法一样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两瓶啤酒对他说道:“那么,你愿不愿意赏脸和文青喝瓶酒呢?”
真奇怪。
他总是说些贺随风无法理解的话语,他疯狂、厌世,浑身上下充满清醒的痛苦,却又有冷静的悲悯。
他身上的一切特质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对这个世界表露出来的态度也是满不在乎,在后面这一点上,他与贺随风倒是不谋而合。
或许这正是贺随风会对他的提议心动的原因。
他接过那瓶酒,用牙齿撬开瓶盖,听到它发出砰的一声。
“贺随风。”
“嗯?”
“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反问道:“那你呢,又为什么想要跳下去?”
出乎他预料的是,宋如筠没有说你怎么看出来了,也没有问你为什么不继续装作不知情,良久的沉默后换来一句毫不相关的回答。
“我永远在高估自己。”
他抬起头,撞上的是宋如筠亮晶晶的双眼,噙满泪水的眼睛是如此漂亮,明亮的瞳孔发红的眼尾以及明明悲痛欲绝却仍强颜欢笑不肯示弱的模样,每一项都惹人怜爱。
“宋如筠。”
他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这点细微的动静很快与夜晚的凉风一同飘走。
幸好人类说出口的话语不会以实体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情..人暧..昧的耳语会被温水冲走,孩童无知的吵闹随着蝉鸣长眠,电视机里传出的传统戏曲和烂俗台词在老人的蒲扇下摇摆不定,忽明忽暗。
不然早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地球就已经塞满废话。
但宋如筠还是听见了。
“要下去看花吗?”
他也听见自己说:“好。”
大桥下面竟然还有一条小路,花坛内开满不知名白色花朵的枝头亭亭玉立,另一侧则是雕刻着祥云花纹的仿古护栏。
波光粼粼的河面跟随大桥灯光的颜色而变化,发出水流涌动的声音。
这条路很清静,没什么人,除了偶尔经过一两个散步的行人。
在启封的这段时间里,宋如筠路过这座大桥数次,他从来只是站在桥上思考死亡的必要性,却不曾想到沿着石阶向下,自有一番花团锦簇,暗香浮动。
可是这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比起对于某事丝毫没有天赋的普通人,有一点天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这意味着你要去面对那些破碎的诗句,庸俗的情节和不成样的故事,而这些通通是你自己的产物。
你见识过太多旷世奇才的杰作,也看惯了庸中佼佼的败笔,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有点天赋的普通人,也不缺意气风发的天才,每个人都只是洪流中的一粒沙,既没有反抗世俗的勇气,也没有八面玲珑的活络,只是身不由己的踏上那叶扁舟,晃晃悠悠地往前划,寄希望于时代的海浪不要将船打翻。
但这正是宋如筠无法接受的事实。
越是读著作,越是清楚自己的天赋几斤几两,感受阅读快乐的同时,也免不了会升起望尘莫及的无力感。
偶尔翻看《石中火》时,他也会想这居然是我写出的文字,越是与之对比,越是明白现下写的怎么如此狗屁不通。
每当这时他就会怀疑,这真的是我能写出来的东西吗?
甚至他也会慌神,这段我为什么会这样写?
《石中火》太好了,好到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出这本书,与之相对的是他根本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态与精神状况。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他才开始承认他似乎与他看不起的那些庸才并无不同。
“你有苦苦追寻的东西吗?”
宋如筠问。
他手中的烟此刻像是一根香,虔诚的信徒被不断动摇本心,在彻底得知自己无法成神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不知该继续向神匍匐祷告祈求怜悯,还是转身投入世俗的怀抱。
“没有。”
贺随风轻笑道:“只有你们这种人才会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意义,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普通人,对于这个烂透了的操..蛋世界,我只能说在世界爆炸之前,尽力让我的每一天都快乐。”
“我们不是同类人吗?”
“如果你是指失败者的话,”贺随风点点头,“那确实是。”
见宋如筠挑眉疑惑地望向他,贺随风指着他说:“出版被拒的作家。”
而后又指向自己说道:“不知名乐队的主唱。”
“的确。”
宋如筠笑道:“用普世的眼光来看,这两个身份简直是典型的失败者。”
他接着说:“如果让我来写,我们一定要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成日里悲春伤秋长吁短叹,依靠类似烟草、酒精等事物的麻痹度日,最好再死在某个春日里,行人发现了**的尸体……”
“打住。”
贺随风打断了他,不解问道:“为什么是春日?”
“如果你喜欢的话,冬天也可以。”
不,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他默念道。
宋如筠的问题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因此他见过太多试图理解并跟上他的人,遗憾的是拙劣的模仿只会让他感到厌烦。
“你故事的主角总是类似这种的失败者吗?我的意思是说,真的有人愿意去看永远无法成功的主角吗?”
“不,我的上一本书…”宋如筠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讲了一个选择。”
“那肯定很无趣。”
贺随风耸了耸肩。
“大概吧,但好的故事总是让人读完只剩一声叹息不是吗?”
“这倒没错。”
他轻轻碰了碰宋如筠的酒瓶,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被水流吞没,他举起酒瓶轻佻笑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
六月份,转眼已到夏至。
随着天气的升温,贺随风他们与宋如筠也越来越熟悉。
自从换上短袖露出肩颈的纹身后,哪怕蒋寒灯穿得再清凉也没人敢多看几眼,更不要说上前搭讪,避开了那些下流的凝视目光确实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毕竟没人不烦嗡嗡叫的苍蝇,尽管知道它们无法危害到自己。
而辅导王浩博作业的重担在得知宋如筠毕业于绿城大学后,也成功转移到他的身上。
开玩笑,那可是本省唯一一所211,对本省考生的含金量无异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尤其是在得知宋如筠的高考分数后,就俩张年都忍不住想要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非要赖在本省,放着外省大把的985不上。
“我父母都是绿大的老师,他们原本是希望我在绿大能够读研深造,最好再读个博留任本校教学。”
他笑道。
“那你有吗?”
贺随风问。
“没有,老实说,绿大大部分课程的教学质量远远配不上它的学生,不过这不只是绿大的问题,其余学校也好不到哪去。”
“那你现在?”
“在我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后,就申请了退学。”
贺随风一把捂住正在专心写作业的王浩博的耳朵,面对对方抬起头一脸疑惑的询问,他摇摇头,表示这不是你应该听的。
误人子弟,真是差点误人子弟。
他瞪了宋如筠一眼,可惜毫无威慑力。
“那你和宋哥倒是挺像,他也是大学退学。”
张年说道。
“是吗,那么巧。”
宋如筠显然也是相当意外,贺随风自觉躲过他的眼神。
张年注意到了盲点,纳闷道:“不过你是绿城人,来启封干嘛?”
关于这个问题,贺随风也十分好奇,打算听一听他的回答。
他抑制不住侧过身咳了两声才说道:“算是采风。”
“少抽点烟吧,都咳成这样了。”
贺随风说。
旁边的张年大惊小怪道:“那你岂不是没有工作?”
他好像也能算是无业游民?
宋如筠点了点头。
“太爽了吧,不用上班的人生简直是天堂!”
他嚎道。
贺随风反对道:“得了,当大学生还不舒服吗?”
“但是我还要和你们一起表演,和社畜也没区别!”
“我才是真正的社畜,按照这个算法寒灯还打双份工呢。”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社畜!”
张年怒吼道。
拜托你清醒一点,作为就打乐队这一份工的人你才是全场最轻松的人!
“对了,市中心这边有什么靠谱的中介推荐吗?我房租马上到期了。”
宋如筠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张年大大咧咧地说道:“你直接住宋哥那不好了,还有空房间。”
“可以啊,你下次寝室夜不归宿的时候睡沙发。”
贺随风瞥他一眼。
“我跟你睡一张床嘛。”看到贺随风嫌弃的眼神,他不满道:“那我和贺哥挤一挤,你说怎么样,贺哥?”
贺随风乐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小子睡觉打呼。”
闻言,宋如筠保持礼貌微笑,拒不接话。
“打呼怎么了打呼怎么了,大老爷们打呼多正常!”
如果人能变成动物,现在在他们面前的估计就是一只汪汪叫的大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