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楼下的电动车停得杂乱无章,楼梯两侧贴满了各种样式的小广告,暗淡的颜色使它们看上去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孩童的涂鸦从广告缝隙中泄出零星半点的斑斓,根据上面的落款日期可以推测出他应该早已结婚生子。
下午五点多,贺随风站在某栋四楼拐角处屋子的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门。
等了一会也不见人来开门,他只能更大声地拍了拍门,里面这才有人应道:“谁呀?”
“你贺叔。”
他喊道。
门这才被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窜来了出来,欣喜地叫了句:“贺哥!”
“哎,”贺随风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说了多少遍了,王浩博,叫叔,都把我的辈分给叫低了你。”
“你又没那么老。”
小孩不吃这套。
贺随风扫了一圈,还是没看到王启的人影,就连他老婆也没见到,他简直纳了闷了,这个时间点收拾收拾都能出摊了,他们怎么也该起了,俩人居然都不在。
“你爸呢?”
他问道。
“去医院了。”
王浩博从茶几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递给他,贺随风三下五除地把橘子剥开,分了一半给他,自己又吃了一口才疑惑问道:“去医院干嘛?”
“陪我妈去了。”王浩博一口气吃了半个橘子,一边咽一边说:“我妈生病住院了。”
“好端端的,你妈生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发烧,都住院好几天了,我爸怕耽误我学习,也不让我去医院看他们。”
他盯着电视里的广告说道。
贺随风这才觉出点不对味来,嘴上还是说道:“医院病毒那么多,估计是怕传染给你,小孩子少操点心,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哦,知道了。”
“那你这几天吃饭怎么解决?”
他岔开话题道。
“我爸跟楼下李阿姨说了一声,也给我留了点钱,我早饭和午饭买着吃,晚饭在她家吃。”
“吃点健康的,过几天星期了我来接你,带你吃好的去。”
“谢谢哥。”
他这才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在家注意点安全,你爸顾不上,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起身说道。
“等会。”
王浩博噔噔噔地跑回自己房间,拿着一张纸跑了出来,“这是我美术课画的,哥你去看我妈的时候帮我带给她,顺便跟她说一声不用挂念我,我又不是小孩。”
“保证给你送到。”
贺随风笑了笑。
他根据王浩博给的模糊地址去了市医院,医院的人一年四季都人来人往,没有一天不热闹。
正当贺随风站在住院区的楼下,犹豫要不要给王启打个电话询问病房号时,却看到不远处的花坛前坐着一个抽烟的男人,俨然便是王启。
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颓废,怀里紧紧抱着一份盒饭,手里的烟快烧到了烟嘴处,因为没有抽的原因积攒了老长的烟灰,被风一吹,尽数掉落在他的鞋子上,他也没发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就连贺随风走到他面前都没发现。
“启哥。”
他艰难地开口喊道,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男人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王启联合在一起。
王启抬起头看到他,也吃了一惊。
他的嘴唇因为缺水干裂,上下唇粘在一起,分离时发出轻微的响声,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动作扯到唇上的裂口,隐隐透出血痕,他也毫不在意,似乎是感受不到疼痛。
“我听小博说嫂子住院了。”
后面半句他没说,见到王启这副样子,一切就都了然了。
王启将烟扔到地上踩灭,站起来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贺随风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摆了摆手挡住了。
“还是老了。”
他自嘲道。
换来的是贺随风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好在王启也没在意,他拍拍贺随风的肩,勉强挤出一个笑说:“来都来了,走吧,见见你嫂子去。”
这是贺随风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跨进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里居然真的能够住满病患,那些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互联网和他人口中的重大疾病在这里变得随处可见。
和他每次在门诊部看病的不同点在于,门诊部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所有人总是神色匆忙,恨不得下一步就小跑起来,每个诊室前都有人排队,各项检查和拿药缴费等零碎小事让你不停奔波,只想抓紧时间在医生下班前解决。
而到了住院部大家却都变得慢悠悠起来,可能是由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要么坦然的在医院耗着等死,要么尽力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出院,而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患者和身边的人都已经麻木,计日以俟的静候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给彼此一个痛快。
启封的医疗水平算不上好,这似乎是二三线城市的通病,不管是医疗、教育还是收入,都处于一个裹住温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水准。
李翠萍见他来了倒是十分高兴,立马就要起身,王启连忙拿起枕头垫在她的腰后扶她坐好,口中还怪道:“医生都说了你现在要多注意身体。”
当事人却满不在乎地接道:“都已经这样了。”
王启没说话,趁她不注意默默将头扭到一旁,把眼内涌上的酸涩压下去。
李翠萍穿着病号服,精神头看上去倒是很好,问完了王浩博又问贺随风,还催促他抓紧找个女朋友,“你看我这次生病,要不是有你哥在,我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等着嫂子你给我介绍吗。”
他贫嘴道。
李翠萍佯怒说道:“哪次给你介绍的你不是连面都不去见,你难不成真想打一辈子光棍?”
“急什么,还没活半辈子呢。”
贺随风把王浩博那小子画的画拿出来递给她,配上他眉飞色舞的表演,逗得李翠萍是笑个不停。
陪着她吃完午饭,贺随风便准备走了,眼看李翠萍也要起身,他连忙拦住她说道:“嫂子,你不用管我,我看你也困了,休息一会睡个午觉吧。”
她神情还是有点不愿意,王启站起来说:“你睡吧,我送他。”
贺随风也没再推辞,跟她摆了摆手就和王启一起出了病房。
医院的楼梯间不禁烟,他掏出烟盒送到王启面前,等到两个人都抽了一口烟,他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王启就叹了一口气,他这段时间几乎快把他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你嫂子,得了癌症……”
贺随风心里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冒出果然如此的想法,如果不是大病,王启也不会这样颓废。
他对于癌症的认知仍停留在电视剧里,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够狗血够虐人,轻而易举的就能夺去一个角色的生命,甚至不需要铺垫,只要这个借口甩出来,接下来的一起剧情发展都变得合理了。
王启蹲在走道里,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过了半晌抬起头,哽咽道:“随风,你都不知道,医生告诉我你嫂子得的是癌症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我当时从病房出来,站在窗户前我就在想,要是你嫂子真的没了,那我还活着干嘛,浩博他才多大,他不能没有娘,我也不能没有你嫂子。”
奔四的男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嘴里翻来覆去地就说着一件事:“我和你嫂子那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医生怎么说?”
他舔了舔唇,听到自己开口问了句。
楼梯间的窗户很小,人趴在上面连胳膊都张不开,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想,估计是怕人跳下去,这念头一出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墙面上还刻了好多东西,贺随风眯起眼睛,才看清墙根那片原来刻的是宗教符号,估计是保人平安的符。
剩下的大都是些各种各样的愿望,混合着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永远塞满的香烟一起,祈求的是健康快乐。
他不喜欢医院,这使他很容易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但这次不会了,这次不一样。
“医生说好在发现的还不晚,是良性,应该能治,绿城的医疗水平比启封好,我打算带你嫂子去那边手术。”
“什么时候走?”
他掐灭手中的烟,说道:“浩博这边有我看着呢,你和嫂子不用担心。”
王启揩了揩眼角的泪,脸色因刚才的情绪激动变得通红,“明天吧,我今晚上回家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开车带着她去绿城。”
贺随风点点头,从背着的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他:“这是最近的演出费,你先拿着,要是到了绿城不够的话,再给我打电话,我这几年攒的也有点,兴许能派上用场。”
王启接过一看,立马说道:“怎么这么多,你是不是把你的那份也放进去了。”
“哥你真是高看我了,是昨天演出的钱,去了个大场子,人家约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演出,我也给你算进去了。”
“这份我不应该拿,你收回去和小灯他们分了。”
王启坚持道。
“你就收着吧,嫂子现在这个情况,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再说,我们可没同意你退出。”
为了不给他继续推辞的机会,贺随风直接就转身走了,“等你和嫂子从绿城回来,咱们再开个庆功宴。”
“臭小子。”
王启低声骂了一句,眼睛却又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