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宋如筠早就醒了,座椅后调躺在那发呆,他甫一打开车门坐上去,就听到他抱怨道:“你怎么那么慢。”
“跟你妹妹多聊了一会,”贺随风解释一句,露出个笑问道,“想去哪逛?”
“哪都不想。”
宋如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回启封,我不喜欢这。”
他慢吞吞地应道:“那走吧,我们回去。”
说完真发动了车子,还没等宋如筠反应过来,这人就已经开车上路了。
“你认真的啊?”
他惊道。
贺随风笑了笑,说道:“想回去就回,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宋如筠低低地嗯了声,半晌没说话,贺随风通过后视镜看到他正侧头看着窗外,车子行至市郊,丝丝缕缕的牛毛细雨像线一样落了下来,轻柔到仿佛只是为了拂去行人肩上的尘烟。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这雨太过熟悉,使他下意识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
贺随风选了个安全的地方把车子靠边停下,熄了火说道:“等会再走,好吗?”
眼前的景色不再熟悉,宋如筠的情绪也和缓了很多,点点头回答了他。
他本以为过去那么久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事实上哪怕他自幼在绿城长大,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几年光阴,可他还是不喜欢这。
是可以放心说出我永永远远也不会喜欢这里的程度,不用担心会做不到永远。
贺随风降下车窗,解开安全带点了根烟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不喜欢下雨天?”
“没有。”
他回过神,摇摇头说道。
平心而论,宋如筠蛮喜欢雨天的,潮湿又凉快的天气,洗完澡选一部电影窝在沙发里慢慢欣赏,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吃食与酒水,窗外的雨势越大越好,这样才反衬屋内的平静有多可贵。
贺随风手伸出窗外,翻了个面手心向上,无数雨水略过,却凑不齐一捧清泉,使人不由得怀疑眼睛是否在欺骗自己,明明感受不到一点雨的踪迹。
沉默良久,他抛出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宋如筠,如果让你问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后座没有人,宋如筠自在地把椅背又往后调了调,躺上去伸了个懒腰说道:“为什么?”
“什么?”
贺随风没太明白。
他好心地又复述了一遍:“我说,我会问为什么。”
至于什么为什么,那可就多了去了,为什么人类要存在,为什么只要是有意识的生物就会产生情感,为什么贪念与**没有尽头,为什么需要生老病死,为什么不可以所有动植物全部自体繁衍?
生命的尽头是什么,宇宙又为何会产生,以及,我为什么是我?
贺随风面色终于舒展开来,说道:“是你的风格。”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点了根烟算是作陪,打起精神道:“把想说的说说吧,我听着。”
真是坦诚,贺随风笑了笑。
“和你不一样,你从生下来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从哪来打哪去,我呢,一睁眼就是二十出头了,说来也怪,但我就是非常熟悉这个社会的运作模式,好像之前的二十年不是空的一样。
“那会算是个黑户,工作也不好找,我就到处跑呗,大巴买票就能坐,又不查身份证,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走,多的是不看身份的工作,不过工资低点就是了,过了两年吧,就到西北了,我很喜欢那地方,就寻思留下来干个正经营生。”
他对宋如筠笑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清楚,就记得我的名字,你给我的这个名字,老话说画龙点睛,说不准真是托了你这名字的福,我才转生成人。”
“别给我贴金。”
宋如筠拒绝道。
贺随风“噢”了一句,说道:“你猜我那时候在想什么?”
宋如筠斜他一眼:“别的我不清楚,但没吃饱穿暖前,你只会想着赚钱。”
“还挺了解我,怪不得咱俩不是一类人呢。”
贺随风失笑道:“换你肯定会想着去感受去流浪,毕竟对你来说,最重要的自由已经到手,剩下的不过是路途中的景色。”
“看来咱俩彼此彼此嘛。”
他说道。
都挺了解对方的。
手中的烟已经燃至尽头,贺随风在车载烟灰缸里摁灭,没有继续点烟,而是像宋如筠一样靠在椅背上,享受一下难得的静谧时光。
“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是谁?”
他微微侧过脸看着宋如筠,说道:“很荒唐对不对,基本上没人会思考这个问题,顶多是好奇‘我’是什么,‘我’又为何而生。”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答案的?”
宋如筠问。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才回答道:“见到你的那一刻。”
这不算谎话,他想,事实也确实如此。
宋如筠猛地凑过来,距离一下拉近,狭小的空间内,他们侧着脸对视,雨势逐渐变大,敲击在车身宛如一场独奏。
明明气氛没有丝毫暧昧,但他还是翘起嘴角说道:“被雨淋湿的小狗,你好像需要一个来自我的吻。”
“是吗?”
贺随风扯出一个真心实意地笑,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稍稍低头亲了一下手心,然后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说道:“这样就好了。”
不用你说些陈词滥调的废话,或者一起花天酒地的发泄,用你平静如水的眼神看着我就够了,在这一刻好像全世界变得只剩下你和我,我们在一起,直到宇宙崩塌的那刻。
宋如筠噗哧一笑,问道:“得到答案的那天快乐吗?”
“不快乐。”
他说。
宋如筠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这才来了点兴趣道:“为什么?”
他依稀记得,揭开谜底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细雨绵绵像层薄雾,枝头的叶片苍翠欲滴,推开那扇门时,迎面而来的是烘烤过后的木炭味道,以及一具了无生气的破败雕像。
从此以后,他开始害怕下雨天。
不同的是,这次的28岁生日,他会得偿所愿。
贺随风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因为你不在,我得到答案的那天,你不在。”
他笑眯眯地说道:“怎么,那么喜欢我啊?”
“是啊,”贺随风对他说,“喜欢得不得了。”
谁会不喜欢你呢,在意外表的会夸赞你的美貌,迷恋智商的会折服你的才智,你衣冠楚楚礼貌多金,会在觥筹交错间握着女人的手说我是不是唐突了,一眨眼又会在酒店房间里拍着男人的脸叫他乖乖听话。
你是最清楚你有多招人喜欢的,就连容貌也可以拿来当武器。
宋如筠被这句话逗笑,是带点嘲讽意味的笑,不过在这人脸上,你也很难看到什么纯善意的笑。
贺随风似乎对他说过很多次爱,换其他人说这种话,他只会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嗤之以鼻:你爱我什么,你了解我吗,你那点廉价又虚伪的爱意就别拿到我面前晃悠了。
但轮到贺随风时,他这些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一句——你不爱我。
说来很奇怪,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把三分爱意吹成八分,但贺随风这种,是有一分爱你就说一分,十分满分的话他撑死爱到八分。
在这一点上他和宋如筠格外契合,相信利益多过相信感情,看着疯子一个,实际上过于理智导致没办法爱人。
“那奖励你一个吻。”
宋如筠说。
是一个浅到一不留神就会被忽略的吻,烙在他额头时他却忍不住心尖一颤。
“想占我便宜就直说,”
回过神,他立马嘴贫道。
宋如筠连看都懒得看他:“闭嘴是男人最大的魅力。”
闻言贺随风乐道:“我闭嘴了谁陪你说话啊,那些榆木脑袋吗?”
“你也聪明不到哪去。”
宋如筠打了个哈欠,说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你想让它停,它自然就停了。”
贺随风低声说。
片刻后他又开口问道:“你不问问你妹妹跟我说了什么吗?”
宋如筠兴致缺缺:“她能说什么,顶多炫耀一下她蠢笨的脑子。”
还真是亲兄妹。
贺随风想起宋听雨对他的评价:我哥这人脑子有病,他说什么你顺着他就行了,但不能是毫无意义的赞叹,他会觉得你在敷衍他,跟你这人没法沟通。
他问宋听雨有没有什么话要他带给宋如筠的时候,她面色平静,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让他尽量别死那么早。”
贺随风把话带到,宋如筠大笑了好一阵子,最后停下来擦了擦眼角嘲道:“她还有功夫担心我。”
他小时候同这个妹妹关系并不好,据他们共同的母亲的说法是:从医院回来叫你来看看妹妹,结果你瞟她一眼就走了。
是这样吗,他记不清了。
不过他还记得宋听雨一开始不是现在这样的,她会偷偷从门缝塞进一张纸条,会在他出门的时候抱住他的大腿,也会追在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只是他那时候不喜欢她。
有一次她摔倒在客厅的地上,小孩子刚学会走路,摔倒并不稀奇,他从房间出来刚好目睹这一幕,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就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什么也没做。
直到过了几秒父亲飞奔过来,一边扶起妹妹拍打她身上的灰尘,一边大发雷霆的责骂他不知道扶她,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原来需要扶她吗?
ai把这道流程写进了程序里。
其实他之所以还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想起空荡荡的客厅里,他站在走廊下的那副画面。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宋听雨也不喜欢他,争吵时会冲他大叫这是我家,你滚出去,这种话并不能刺痛他,因为他明白他和宋听雨都不是这个家的主人,但她不知道。
青春期的他过分偏激,父母不在家时大吵一架的结果就是宋听雨哭着咒骂他,嗓门大到要把房顶掀开,他嫌弃她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引人火大,礼貌的请她滚出去哭。
可随着年岁增长,宋听雨也逐渐意识到这个家庭的本质,看似温柔但像菟丝花一样勒紧孩子的母亲,崇尚弱肉强食不容许放松的父亲,还有表面顺从却阳奉阴违的哥哥,再加上一个活泼乖巧的她,构成了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长大,连叛逆期都不会有。
她初中时有一阵子和某个男生走得太近,消息理所当然的传进了父亲的耳朵,她被罚跪在地上,母亲站在身边咒骂她下贱,父亲则冷着脸说你心思不在学习上的话,干脆就不要上了。
她哭得厉害,还不忘为自己开脱,把暧昧解释成友谊,可责骂仍未停止。
这场闹到大半夜才结束,回房时在走廊出乎意料的见到了宋如筠。
“你不该这样说,解释是换不来宽恕的。”
他抱臂说道。
宋听雨仰起头看向他:“那我该怎么样,摇尾乞怜吗,那我和狗有什么区别。”
“你还不如狗呢。”
宋如筠忍不住笑出声来:“狗可不会想着咬主人一口。”
“是吗?”她睨他一眼,“下次你挨打的时候,我会在旁边鼓掌的。”
她是见过宋如筠挨打的样子的,被顺手抄起的东西狠狠鞭打,鞋子、皮带又或是一些有重量但又不至于真把人打残的东西。
挨打过程中还不忘问错了没,改不改,一般她和宋如筠松口的时候,就代表意识到再嘴硬下去也只是多受点皮肉之苦而已。
结束时大多是母亲一脸哀痛地说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和你爸爸也是你好,你要真恨我们,我们也认了。”
她不喜欢这句话,好像他们俩是他们的所有物一样,尽管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宋如筠笑意更甚:“收收脾气吧,这可是前辈的忠告。”
前辈踩过的坑,写成了攻略防止后来者受伤。
如同她会替他掩盖夜不归宿的罪证,他也会在她犯错时为她辩护。
他们就像是两个聚在一起就会爆炸的火药桶,恨不得用浑身的尖刺扎穿对方赢得胜利,可在外敌来临时,他们又变成彼此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