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夜色降至,天色逐渐转暗,将天空染成普鲁士般的深蓝,微风吹去空气中的沉闷,古朴的城墙不知是哪个朝代遗留的文物,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一脸悠闲,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这座小城,呈现出安逸祥和的景象。
书店街是启封最大的夜市,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站在小吃摊前焦急等待,操着一口本地话的老年人自在地散步,不知来自何地的游客感叹着仿古建筑的精妙,回过头看到攻略上那家老店的队伍排得老长,也连忙加入其中,
贺随风穿过热闹的人群,在夜市一侧的某条小巷停下,小巷灯火昏暗,惨白的路灯仅仅照亮巷口这一片天地,往里便是看不到头的黑暗,也正因如此,少有人来。
他要找的人还没来,好不容易寻了个僻静处,贺随风就打算在这多待一会儿。
小巷的年代久远,也未经修缮,墙皮早已脱落,与一步之隔的夜市两旁的建筑天差地别,一个碧瓦朱檐,一个满目疮痍。
他毫不顾忌地靠在墙上,取了根烟叼在口中,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噌地一声打着,低下头点燃后呼出一大口烟雾,顷刻便四散而去。
直到角落里传来窸窣地翻页声,贺随风下意识地往声源望去,才注意到路灯下还坐着一个男人,好像是在这摆了个摊。
之所以用“好像”,是因为这人实在不像是来做生意的样子。
一块破布在地上摊开,上面乱七八糟地扔着十来本书,而这个巷子从贺随风进来到现在,再没有第三个人踏入。
巷口几乎被外面的摊贩挡了个严严实实,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个巷子,就算凑巧发现,也不敢往这看着极其阴暗的地方钻,若不是他是本地人了解这条街,只怕也不会往这里面进。
他不由得升出几分好奇,多看了两眼这个摊主。
对方看上去和他的年纪相仿,二十五六左右,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留了一头过肩的长发,许是为了方便,就在脑后随意扎了个揪,剩下的零碎头发耷拉下去,显得有些颓废。
留长发的男人并不多见,这是贺随风见过的人里,第一个长发还这么帅气的男人。
黯淡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通过他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阴影,皮肤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白得过分,他的左手手腕处戴着串木头手串,是绿檀的,珠子直径蛮大,都快赶上他的腕骨了。
他生了张薄唇,唇色极淡,鼻梁挺拔,左眼下方还生了颗小痣,仿佛是造物主在塑造他的时候也被他的容貌打动,于是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只是这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了无生趣的灰败感和破碎感,就好像一件摆放在博物馆中价值连城的瓷器,有一层透明的玻璃屏障将它与世界隔绝开来,你透过玻璃观赏它,却看到它布满裂痕,你清楚的知道它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忍不住担忧它下一秒就会在你面前无情碎裂。
许是他盯得太过认真,对方心有所感地从书中抬起头,刚好撞上贺随风的目光。
长得真好。
贺随风没有生出一点偷窥被抓包的尴尬,反而下意识冒出了这个想法。
这样的宋如筠让他觉得新奇,像是换了一套风格完全不同的衣服的小人,一下子叫人耳目一新。
“借根烟?”
对方先开口道。
贺随风弹了弹烟灰,翻找到打火机和烟递给他。
他道了声谢,接过去后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了一旁,贺随风也因此看见了书名——《刀锋》。
他没忍住心里的困惑,问了出来:“你在这卖书?”
对方随口嗯了一声,点着烟,猛吸了一大口,又缓缓吐出来,好像这才活过来一样,烟雾缭绕之间,多了几分生气。
实在太违和了,明明仅靠脸就能混口饭吃,却在这卖书,依他的这种经营模式,怕是只能赚到西北风吧。
贺随风索性凑过去蹲下,他卖的这些书不算新,全是些耳熟能详的中外名著,塑封都已经拆掉了,应该是二手的。
在这一众二手书中,有本新的过分的书吸引了他的注意。
书的封面是白底黑字,用凌厉的字体写了一个硕大的“度”字,占据了大半个封面,最后那一笔甚至飘逸到冲了出去。
贺随风拿起这本稍稍翻了翻,好像是个诗集,他随口问道:“这本多少钱?”
对方没料到他会选择这本,显然愣了一下,抽了口烟说道:“这本不要钱。”
合着是在这偏僻角落做慈善,给他这种发现摊位存在的人一个奖励?
贺随风又随手拿起另一本,询问道:“那这本呢?”
“十块。”
就在这时,小巷对面的烧烤摊的灯终于亮了,贺随风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天已黑透,整个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他马上放下了手中的书,向对方道了句抱歉。
“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会再来找你买书。”
对方了然地点了点头,再度拿起了那本书翻看,明显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估计当成了他跑路的理由。
贺随风也顾不上跟他解释,下一秒他就大步流星地往烧烤摊走去,脚步匆忙,看上去无比着急。
“王启!”
他喊道。
正在烧烤架前忙碌的男人抬起了头,是个身高快一米八的壮汉,有着圆滚滚的啤酒肚,长相敦厚,体格壮实,四十上下的年纪,典型北方大汉的模样。
王启看到他,非常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问你为什么要退出乐队。”
贺随风沉着脸说道。
王启大了他**岁,是乐队里年龄最大的,当初这个乐队也是他组建起来的,所以平日里他们都是喊他启哥,可这次他无法理解他的决定,心里带着气,自然也不愿意再喊他一声哥。
他们乐队靠在启封本地的一些酒吧演出赚钱,也写过几首原创歌曲,但发在网上后都反响平平。
虽然乐队赚的钱不多,但他们也都各有副业,能做到裹住吃喝后还留点余钱,加上他们一直抱有对音乐的热爱,因此这么多年也都没想过放弃。
可昨天他和其他人像往常一样去演出,众人聚齐后迟迟不见王启的身影,他们这才得知王启要退出乐队,以后都不会来了。
贺随风不解,为什么退队这么大的事王启不愿意事先和他们商量一下,他们这支乐队成立了那么多年,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就下定了决心放弃。
他想要知道理由,所以特意来这一趟。
面对他的问题,王启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随风,我们做了那么久的乐队,也没赚到什么钱,我都奔四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涂了,浩博马上就要中考了,你嫂子她...她的身体也不太好。”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道:“我相信你们离了我也可以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启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他熟练地翻烤肉串,撒上各种佐料,烧烤架上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顾客几乎不间断。
“这个乐队是你拉扯起来的,你走了,还有意义吗?”
贺随风反驳道。
王启没有抬头:“我不年轻啦。”
他话里的言外之意贺随风听得出来,他的本意也不是让王启抛弃一切和他们一起追寻所谓的理想,可是王启说的话太现实了,一瞬间让他愣在了原地,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脑子乱糟糟的,张开嘴,却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启把他内心一直以来最为担忧的事拿到了台面上,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可乐队的其他人不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流水般花出去,每一笔都是钱。
包括贺随风在内,乐队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在做一场麻痹自己的美梦,他们所有人心里比都清楚乐队这件事只是个爱好,至于什么成名那更是想都不用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即便如此,难道就只能任由乐队逐渐分崩离析,直至解散?
他质问道:“所以你就选择当个半途而废的叛徒?”
“叛徒”这个词过于严重,加上他的态度冒犯,好在王启听了他的话也没生气,他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回答道:“随风,梦总是要醒的。”
夜市人声嘈杂,喇叭不间断的用洪亮的声音叫卖,摊贩和顾客为了几块钱讨价还价了半天,相约逛街的好友交谈正欢,面上挂着欢快的笑意。
他们身处这人间烟火之中,口中谈论的却是一文不值的理想。
“老板,我们这桌的菜怎么还没上?”
烧烤摊后面有用塑料桌凳拼凑的几桌露天堂食,其中一桌的客人吆喝了一句,打断了俩人的对峙。
王启连忙应道:“帅哥,不好意思哈,马上就好了。”
见状,贺随风默默止住了嘴。
他心里明白,人世奔波所求不过几两碎银,理想是理想主义者的美梦,是欺骗自我的温床,是耻于说出口的秘密,是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叩响的大门。
伊莎贝尔来到拉里在巴黎的住处,得知他在巴黎这两年居然只是在不停的获取一些没用的知识以后,面对她的质疑,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可能不实用,也可能很实用,但是非常有趣。你真的很难想象,读懂《奥德赛》的原文有多么令人兴奋,仿佛只要踮起脚尖,伸出手来,就能碰到天上的星星。”
宋如筠无意识地复述了一遍这段话,当他读到拉里回答他只是希望找到心中问题的答案时,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也是在这时,他面前响起了有些耳熟的声音:“这两本我要了,多少钱?”
他抬起头,发现刚才的那个顾客去而复返,重新拿起了那两本书。
“再给我一根烟就够了。”
宋如筠说。
此刻风声大作,树在跳舞,他没来由地想抽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