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再次换班,台灯亮起,薛鹤竹去守门。
沉默半晌后,薛鹤竹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之前没看出来啊,你是真的勇。”
金曜转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手上却不停歇地写着:“死亡条件太多,我累了,不如赶紧毁灭吧。”
说是这样说,但薛鹤竹知道,这人并不是真的在头铁硬冲,而是心里有几分计较后才会铤而走险。
同时,薛鹤竹还发现,频繁被干扰写作业后,金曜这哥们是真的有点烦躁了。虽然他脸上笑得依然亲切随和,但敏感的薛鹤竹此时却读到了一种类似“不装了,我要摊牌了”的潜台词。
不知怎么的,薛鹤竹首先担心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想害他们未遂却总是受伤害的鬼舍友。
宿管大爷的巡查时间很不固定,有时隔五分钟有时十几分钟。金曜和薛鹤竹来回换了几次班,很快就到了凌晨一点四十分,他们两人才各抄写了不到两遍。
金曜表示不能再这样打游击了,需要另想办法。
现在这样太耽误时间,且不说到了后半夜很可能精力下降,对宿管的反应不及时,一不小心就会完蛋。就算一整夜都不被宿管抓住,来回换班折腾的时间也太久,明天六点半前完不成作业照样会倒霉。
金曜拔掉台灯的插头握在手里,坐回桌前,在黑暗中跟薛鹤竹商量对策:“我记得宿管大爷好像只说了不许串门,不许亮灯,没说我们人一定要在宿舍吧?”
薛鹤竹心领神会:“你是说我们出去写?其他宿舍不能进,走廊灯也熄了……厕所?”
“嗯,之前开门查看的时候能看到厕所的灯是常亮的。”
他们住的404宿舍就在厕所旁边,走两步拐个弯就能到。
薛鹤竹有点犹豫:“厕所这种地方,在恐怖片和游戏里都是事故高发地,尤其是在半夜里……不过这个副本里的死亡条件和限制已经这么多了,就算为了平衡性,厕所应该也不会那么危险……吧?”
“比起坐以待毙,还是搏一搏靠谱。去厕所只是也许有危险,但写不完作业一定有危险。”金曜把作业本和台灯抱在怀里,并让薛鹤竹也照做,“你有没有注意到,每次那位舍友同学来袭击我们时,都是从远离桌子的另一侧,而且都是在用力把我们往后拖拽?”
薛鹤竹听话地一只手搂着作业本和台灯,一只手费力地抻开被鬼舍友蹂|躏得皱巴巴的校服,心有余悸道:“好像是哎,而且刚才那次,他终于发现抢不过台灯后,就开始攻击在看门的我了。好家伙,他突然出现,趴在我背上蒙我眼睛,我差点就错过叫你关灯的机会了。”
“我有个猜测,鬼舍友可能无法靠自己杀死我们,不然他早就动手了。他一直在做的都是干扰我们,让我们违反宿管大爷的规定,想借刀杀人。另外还有一点,写作业时,鬼舍友没有近身攻击过我们。我可不觉得他是在发善心,或者故意给我们留喘息的机会。”
薛鹤竹略一沉思:“你是说,他那种时候不攻击,是不能攻击?”
“嗯,你还记得晚上考试时,施志南要去厕所,全班同学和老师都在很惊讶地盯着他看吗?”
“当然记得,那个场面太吓人了。我也奇怪来着,那些学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分秒必争的么,我都没见过他们遇事反应会这么大。”
“可是施志南回来时,他大喊着有鬼,满脸都是血,老师和学生里却没有人惊讶,好像早就料到一样。”
“你是说,那些师生知道厕所,或者说教室以外的地方有鬼出没。但他们下课时也有去厕所的啊,看起来很正常,为什么考试时听到别人去厕所就这么……等等,考试时出教室是不能带东西的!那些学生课间出去都要抱着书看,他们是因为施志南两手空空就敢出门去厕所,所以才惊讶!”
金曜点头,虽然在黑暗里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看到:“没错,不过他们抱的好像不是书,是我们手里的作业本。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聊天这一会儿,舍友没来加入?”
薛鹤竹立刻就想明白了金曜的意思:“你是说,他怕这个作业本,所以会尽量远离。但是这个作业本的作用范围并不大,所以我们只有抱着它或者趴在本子上写作业时,鬼舍友才不会过来。”
“嗯,我猜这个作业本很可能就像是一种镇鬼符咒之类的东西,但作用范围小。封面上写不允许毁坏,否则后果自负的意思也许就是,毁坏了就会失去保护作用。”
这么一商量,两人都觉得可以去厕所搏一搏,遂抱起各自的作业本,台灯和板凳,开门直奔厕所。
刚走出门,金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低声问:“虽然我们拿走了台灯,但鬼舍友会不会有别的办法在屋子里开灯,比如去别的房间偷灯过来?那样还算我们违规吗?”
薛鹤竹摇头:“以我的经验来看,副本里鬼怪杀人有限制,能力也有限制。既然咱们舍友费这么大力气抢台灯,就说明他没能力从别处搞灯来让我们犯规。”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个新人哪来的副本经验?
可金曜没问,他也不好找补,只好就让这个话题止步于此。
走廊和水房的灯都关了,但厕所的灯大亮着,此时里面空空荡荡的,没人。通风扇和窗户都打开着,看起来还算干净,隐隐有股消毒水的味道,环境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劲。
宿舍楼里的这种厕所面积不小,用半面墙稍微隔开了里头的七八个隔间和外头的洗手台。金曜和薛鹤竹就把小板凳放在洗手台前,落座并把作业本搁腿上,埋头写作业。
“我突然有种大学期末季时,到处找地方刷夜的感觉。”薛鹤竹打着哈欠,手里的笔不停,“希望快点结束,要是连刷六七天,我还没被鬼搞死,就先因为熬夜猝死了。”
金曜也一边抄课文一边问:“如果真的六七天都没找到那个「渡船」印记呢?”
“副本是有时间限制的,最多七天。超时没出来就会永远留在副本里,现实里也就没了。”
“好吧,看来要快点找线索了。今天这个课程和作业安排太密集了,明天我再去跟同桌打听打听。”
薛鹤竹心里一直预备着,他低着头又抄了几句后,漫不经心似的问:“哎,你怎么不好奇我为啥知道这么多?”
正说着,突然他的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哎呦!”薛鹤竹捂着脑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发现一颗玻璃弹珠在水泥地上滴溜溜地滚动着。
鬼舍友蹲在不远处的墙角,裂开大嘴无声地笑着,等弹珠慢慢滚过去。他捡到弹珠后,非常珍惜地擦了擦,然后又朝他们砸过去,非常嚣张的挑衅模样。
这次薛鹤竹没被砸到,他扭头一看,金曜正把一颗玻璃弹珠捏在手里,有点嫌弃地观察了一下。
然后金曜把弹珠揣进了兜里,看也没看鬼舍友一眼就继续写作业了。
薛鹤竹看见舍友蹲在角落里,用鬼爪子恨恨地挠地。挠了一会儿,他不甘心似的,从破烂的校服里又掏出一颗弹珠,继续砸。
金曜用左手接住了弹珠,揣兜里,动作如行云流水,甚至没耽误右手继续抄课文。
鬼舍友猛地站起来,跺跺脚,却还是没舍得再拿出第三颗弹珠。这时薛鹤竹才发现,这个鬼舍友有点矮,可能只到自己胸口,生前应该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怪不得很多举止都显得很孩子气,越是被忽视就越想刷存在感。
鬼舍友一计不成,又生数计,开始全方面多角度整活儿。
然而,在过去的短短四十分钟里,薛鹤竹和金曜已经和鬼舍友多次亲密接触过——无论是宿管即将查房时的贴身肉搏,还是没带作业本看门时突然被蒙眼趴背,心理承受能力早已有了质的提升,阈值被抬高了太多。另外,有研究表明,人际交往里适当的肢体接触可以增加亲近感,确实是有道理的。
看着突然在附近伸出鬼爪,露出惨白鬼脸的舍友,听着忽然响起的马桶抽水声、水龙头滴答声、鬼舍友自己拖着自己在地面上的摩擦声以及奔跑声,闻着不知哪里冒出的血腥味,金曜和薛鹤竹早已害怕不起来。
他们的内心十分平静,甚至把水滴声和鬼舍友千方百计的整活声当成了白噪音,写作业的效率更高了。
宿管大爷没有来厕所巡查,金曜和薛鹤竹沉浸式写作业,写得越来越快。
一连写了两个多小时,他俩的手都快没有知觉了,脖颈酸痛到快要折断,距离规定的20遍还差了一半。
薛鹤竹揉完手腕捏手指,同时绝望地仰头活动筋骨,发出一声长叹:“我恨写作业。”
金曜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指之前被鬼舍友抓伤了,而且偏偏是在需要用力的拇指和食指处,凝血后又被不断挤压出血,现在已经成了一片青紫。他同样仰头看向天花板,若有所思:“要是有外援就好了。”
他站起身四处张望,关切地询问道:“我们那个活泼的舍友怎么不见了?”
说舍友,舍友到。洗手台旁的镜子里,金曜的脸缓缓变成了一张惨白的鬼脸,舌头拉得老长,眼眶里黑洞洞的。
“你什么时候钻进去的?”写作业已经写麻了的金曜把作业本往镜子前一怼,“你都折腾大半夜了,这么有活力,不如帮我写写作业吧。”
鬼舍友立刻消失了。
金曜麻木地看着鬼舍友消失后的镜子,有点失落和惋惜。
薛鹤竹诧异道:“你不会真想让他替你写吧?这是可以说的吗金老师?”
金曜:“嗯……怎么不能呢?”
薛鹤竹乐了:“你还挺会接梗,短视频没少刷吧?”
金曜叹气:“只是不知道他的手变成那样,指甲这么长,还能不能拿笔,写得快不快。”
“……你居然是这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吗?”
金曜盯着作业本发呆,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
薛鹤竹又是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来,也没啥别的,他就是忽然觉得,这哥们心态挺好,应该能处。
今晚其实他无意间露馅很多次,金曜应该早就看出他不是新人,且一直有所隐瞒。可金曜并不多问,也没把他当救命稻草,没恐慌也没松懈,胆大心细,有分寸感,合作起来也靠谱,看上去会是个好队友。
如果他们都能活着走出这个副本,薛鹤竹很想拉他进自己的组织。
薛鹤竹犹豫了片刻,伸出手,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啥,差点忘了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薛鹤竹,现在是在读研究生,副业是个视频博主,搞影视剧的。这次大概是我过的第四个副本。”
金曜回过神来,对此也不吃惊,笑着伸手握了握:“我叫金曜,高中语文老师,没有副业。第一次进来,请多指教。”
“你也是老师啊……”薛鹤竹话说一半,突然生硬地扯回来,“其实也说不上指教吧,我其实特别菜,不然也不会被那个孙来猛威胁。前两个副本多亏运气好,碰到了好心的师傅带我……上一个副本是我第一次自己过,就碰上了孙来猛,差点死在里头。”
“那啥,我觉得你是能听进去话的人,跟你说一声,孙来猛不是好人,别被他骗了。如果你对游戏有啥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我不比他经验少,而且肯定知无不言。”薛鹤竹想想,补充道,“虽然我菜,但勉强罩着一个新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咱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副本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万事都要靠自己。”
“还有啊,不好意思,我之前不敢说是因为之前吃过点教训,有点一言难尽。”
金曜笑了笑:“不用觉得抱歉,你不欠谁。我觉得我运气很好,谢谢你愿意罩我。”
这么一说,薛鹤竹可就不困了,骄傲自豪的大哥感一下就上头了:“哎,你多大,看着怪年轻的,有25岁吗?”
“上个月刚过25岁生日。”
“嗐,那你比我还小俩月呢。我跟你说啊……”
开诚布公以后,金曜发现,“话很少”是他对薛鹤竹最大的误解。
薛鹤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养殖场里打开了禁足三个月的上万只鸡的笼子,其倾诉欲之强,语速之快,令金曜原本就因熬夜写作业转不动的脑子快要死机。
不过薛鹤竹虽然语速快,吐字却非常清晰,重音和连音都处理得很好,听起来非常流畅。对此,薛鹤竹嘿嘿一笑,说自己其实是学播音主持的,并不由分说地表示可以当场表演一段报菜名。
金曜一边听着一边偷偷看表,眼看着快到十分钟,他打断了薛鹤竹:“休息时间结束了,我们还是写完作业再聊吧。”
“奥对,还要写作业。唉,不过休息一会儿舒服多了。有人一起唠嗑真好啊,我真的不喜欢一个人过副本。”薛鹤竹意犹未尽道。
他们奋笔疾书,一直到晨光熹微,才堪堪写完作业。
宿舍楼里的其他学生陆续起床来上厕所,金曜和薛鹤竹抱着作业本、台灯和板凳回到404宿舍。通宵赶作业让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精神萎靡、步履蹒跚、眼冒金星,一进到宿舍,就想立刻抱着作业本去床上躺下。
此时此刻,唯有马上与地面保持平行,人才能获取能量并续几秒命。
然而,他们连床边都没碰到,起床铃打响了。
薛鹤竹的哈欠被刺耳的铃声拦腰截断,恨不得当场暴走:“艹啊,昨天从傍晚开始连考六个小时,然后通宵刚写完作业几分钟就又要上一整天课,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的吧。”
金曜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去看表:“六点十分了,赶快去洗漱,不然要迟到了。”
宿舍里提供了两套新的洗漱用具,出于谨慎,他们选择抱着作业本,略微洗漱一下就完事。
从宿舍楼去往教学楼的路上,学生们汇成一条人的河流。校园的其他地方随处有穿保安制服和教师制服的人在巡查,如果有学生偏离了这条去教学楼的路,就会被拦住盘查。
看样子在学校乱跑是有风险的。
金曜和薛鹤竹抱着作业本,昏昏沉沉地前往教学楼。路上,他们低声讨论着鬼学生害怕的东西。
“除了作业本,可能还有老师。”金曜说,“昨天施志南一个人去楼梯间出事,但是班主任领着我们从楼梯间过去时却一点事没有。”
薛鹤竹点头。
说着说着,金曜眉头紧锁,摇头叹气,看上去有些沉痛。
薛鹤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问道:“怎么了?”
金曜眼下挂着忧愁的黑眼圈,语重心长地说:“怕老师,怕写作业。都当了鬼,学生思维还是太重。这样不好,不利于走入社会,也不利于转世投胎。这个世界里竞争这么激烈,他们以后会输在起跑线之前的,应该要努力克服一下,做出改变。”
薛鹤竹:“……哦。”
薛鹤竹:给我整不会了.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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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考私塾(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