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明媚,院子里的梨花开得正艳,花色洁白,清香四溢。
一袭碧衣的娘子明目皓齿,肤色有着病态的雪白,她用手里小小精致的虫笛拨弄罐子里的蛊虫。
明明尚好的天气,她却时不时轻咳。
这时一个穿戴苗族银饰的小女娃捧着手炉过来,脸蛋圆润,精致得像个小瓷娃娃。
她把手炉捧到青葙的身旁,奶声奶气:“阿娘容易凉,还是暖暖吧。”
青葙停下手中动作,捏了捏青瑶的脸蛋:“阿娘没事,一会儿你司蓉姑姑要取蛊虫,我就看看。”
这些年来,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好,身边的人总是太紧张了,包括她才四岁的女儿瑶瑶。
自打苗营搬出深山,重建自己家园后,苗族的事有长老和司蓉在管理,难得过了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
趁着日子清闲,青葙和苗民们在苍梧城里开了家蛊医铺子,不过她身体不好,养养蛊虫解闷,很少走动进城。
这时院前的木门被敲了敲,母女两人寻声而望。
身着苗装的司蓉正站在门口,一如往常的干净利落,笑脸盈盈地看着她们。
青瑶高兴地喊出声:“司蓉姑姑!”
紧接着,哒哒地跑过去,银饰铃铛清脆悦耳。
司蓉接住青瑶举高高,抱入怀里:“瑶瑶最近乖不乖啊。”
青瑶道:“瑶瑶乖,阿娘不乖。”
此刻青葙把蛊虫罐子放好,捧着手炉回到躺椅上,春日暖阳照耀在她身上,肤色也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阿娘她中元节带……”
青葙连忙清嗓子咳几声,示意笨蛋瑶瑶不要乱说话,都买了糖葫芦给她吃了,怎么能出卖阿娘呢。
青瑶看看娘,看看司蓉,改了口:“带瑶瑶上山采草药。”
带…带瑶瑶去苍梧城看舞龙舞狮,看傩戏……
司蓉狐疑了一下,青葙指了指瑶瑶:“你这小娃子,回回都告我的状。”
下次可不带你买糖葫芦咯。
青瑶挠挠脑袋,嘟着嘴不敢再讲。
她本是拦着阿娘的,可进了城,烟花好看,傩戏好看,糖葫芦更好吃。
司蓉抱着青瑶走近,“青葙你啊,上元节好好在家不好,上山采什么草药,这事儿都交给别人就好。”
青葙倚着躺椅,安安逸逸晒太阳:“什么都不做,我实在闲闷。”
她瞧了瞧蛊虫罐子,“虫罐子可以送去蛊医馆了,你正好走一趟。”
司蓉没在追究,说了声:“好。”
院子坐落在村寨之间,一眼望去山野烂漫,景色秀丽。
他们苗寨是自治管辖,只要不起动乱,朝廷很少会派兵管理,岭南苗汉共存,这是当年青葙和当今皇帝的约定。
司蓉事务多,来看看青葙近况,便要装蛊虫上马车要离开。
青葙靠着院门,看司蓉和手下忙碌,怪得很,这次她居然没核对蛊虫的罐数。
等弄好,司蓉坐上马车前,若有所思,她看向青葙停顿了片刻,说道:“近来苍梧城你别去,城里来了个盗贼,大盛的官兵忙着治安,你在苗寨里比较安全。”
“盗贼?”
青葙蹙了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司蓉冷冷说道:“前两天,大盛官兵实在没用,盗贼都抓不住。”
青葙只是一笑,摆了摆手就要往回走:“好了,我回去休息了。”
司蓉耸耸肩,看向院门口的小青瑶:“走了哟瑶瑶。”
青瑶摇手:“司蓉姑姑再见,姑姑下次来,记得给瑶瑶带糖葫芦。”
司蓉连应几声好,便使着马车离去,等到青葙回到屋里,她的阿娘已靠着榻睡觉了。
司蓉说得对,大盛官兵的官兵没用,总抓盗贼,还总抓不到,这两年来没少抓。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花开了。
下雨滴滴答答的,百无聊赖的母子俩常常在檐下数水花。
青葙没读过什么书,识字不多,回的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诗词,懂不得圣人那些大道理。
没事教教青瑶识字,直到青瑶在书本上指着一个生僻字或不懂的诗句,她不认识时,感到了一阵无力。
她真是个不称职的阿娘,不仅识字少,记性不好,还常常因为身体原因照顾不了青瑶,把她送去长老婆婆那边。
寨子里的苗民常在树荫下讨论各家事儿,谁家孩儿有出息,谁家孩儿相貌,身体样样行,识了几个字,几本书。
青葙着急了,瑶瑶也到了该读书启蒙的年龄。
于是想去找个私塾先生,或者把瑶瑶送去城里王秀才府上的学塾。
王秀才家住苍梧城城北,家里是个有学问的,听说他父亲就是苍梧的河道监管。
王秀才十年寒窗苦读,若不是时运不济,上次科举,入京时被贼寇所劫,弄伤了腿,恐怕早是中举了。
青葙是打听过了,苍梧城里只有这王愿意收女童入学塾读书,和男童学得是一样的书,一样的学问。
司蓉说这事她会想办法,她向来繁忙,青葙不想事事都劳烦她。
于是当苗寨里的鹿金来看她时,便求他帮忙同她去城里的事情。
鹿金是个年轻汉子,壮实高大,长相俊朗,很是招寨子里的姑娘喜欢,但这家伙,有事没事总往她院子里来,时不时带点野味,青葙起初还拒绝他的好意。
这汉子说:“当年是圣女救了苗营,也救了我的家,现在寨子里大家都感激你,我也一样。”
他太过热情,加上鹿金与司蓉也很熟络,青葙也就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了,便劳烦他陪同一起。
***
豫王府。
一缕清风吹入书房,桌案上笔墨纸砚杂乱无章,胡乱堆叠,纸张被吹起。
李昭景的脑袋枕在桌案上,发束松散了一丝落在额前,睡得沉重,直到书籍掉落,他清梦散去,醒了过来。
凌乱的书房,一尘不变的王府。
顿感失落。
不久后张管家到来,见李昭景又在书房一宿没睡,闹着要治守门小厮的罪。
洗梳间,李昭景回了一嘴:“怪不得他。”
是他不想歇着,忙着总比空着好。
张管家只好放过了守门小厮。
李昭景像是没由来的一句:“找到人了吗。”
张管家一愣,露出难色:“王爷,苍梧的地界各处都找遍了,您说的那个女子根本没有。”
自上元节那晚过来已有三个月,他家王爷相中一女子,满城张贴画像,假冒的倒是来了几个,真的是一点消息都没。
李昭景眸色淡了淡,不再追问下去。
把洁净的帕巾扔回铜盆里,转而离开书房,张管家连忙跟着。
岭南多雨,春暖的日子没几天,就到了潮湿闷热的雨季,雨季多水患,河道衙门也开始四处走访探查。
一条百米宽河养育着苍梧城几万人,前几日堤坝年久有塌方,河道衙门正在修填塌方,趁着雨季正式到来之前。
李昭景在巡防回来后,赶往宽河提坝监察,河道衙门绘制的图纸已到他的手上,他站在高丘上,望着河岸的民工给河堤填泥沙包。
豆大的雨滴落在图纸上,晕染开来,雨势来得汹汹,叫人措手不及。
李昭景卷起图纸交给随从,催促众人赶快,趁着雨水刚落不久,用剩下泥沙把缺口填满。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民工失足落水。
众人大喊:“有人落水,有人落水!”
大雨如注,面对即将上涨的河流,无人敢轻易跳下河救人。
落水的民工已被冲到河水中的树丛间,等到河水暴涨,他那处也撑不下来了。
李昭景快步走到河岸,拾起粗绳绑住自己,河道王监管和随从见此连忙拦他。
“王爷万万不可!这下水是要命的,不出一刻河水就湍急起来,您是尊贵之人万万不可……”
李昭景冷着脸:“有何不可。”
他习武之人,力大如牛,无妨,倒是人命关天耽搁不得,等河水上涨就救不了了。
没等王监管招呼旁人,李昭景便跃身下了河,几个随从连忙握住粗绳。
王监管着急地拍大腿:“豫王殿下!豫王殿下就这么不要命的吗!”
皇亲国戚,哪个不是惜命保身的,怎么豫王是个不怕死的,若是这位爷出什么事,他们全都活不成。
李昭景潜入水中,朝河中央游去。
他早就不怕死了,若是可以,他倒是希望当初死在战场上。
待来到落水的民工处,李昭景一把抓住他,将粗绳给他系上,好在这民工识得水性,足够冷静,二人顺着粗绳往回游。
粗雨打脸上,仿佛石子。
河水已经上涨了,湍急汹涌,那根粗绳摇摇晃晃。
快要临近河岸时,李昭景的脚足被河底藤蔓缠住,几次挣蹬都无法挣脱,他一把将民工推上河岸,抽出腰间匕首潜入水中。
岸上众人心慌起来,忙声呼喊。
河水冰凉刺骨,李昭景一刀割断纠缠的藤蔓,一个巨大石块顺流急势而来。
他有所察觉,在避闪之时还是被巨石撞击头部,霎时间头重身轻,意识恍惚。
瞳孔涣散,李昭景将沉入河底。
岸上一片混乱,官员侍卫焦急呼喊,用力扯着那根系在他腰上的粗绳……
额头渗出血,漫出血腥味。
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往日情景渐渐浮现眼前,那熟悉的容颜出现。
“阿景,你要来见我了吗。”
她指尖触碰他的脸,是冰冷的。
他开始意识到这又是幻觉,可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转瞬,那个像她的幻影沉入河底,他忍不住奔她而去,向河底去。
这时一股熟悉的卷草清香漫来,安定心神。
玉灵蛊的味道……
***
屋外檐下落成雨线,清脆作响。
李昭景睁开眼时,看到窗外淅淅沥沥那连成线的雨水,他愣了神。
“王爷,您醒了!”
贴身随从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抽离,紧接着是额首的一阵剧烈疼痛,李昭景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
他呲牙咧嘴道:“这是在哪?!”
随从连忙倒水过来,“在…在河道监管,王监管的府上。”
他阻拦李昭景别碰到额头伤口,一边说:“王爷您昏睡了一个时辰,情况紧急,王监管的府邸就在城北,就将您送到他府上了。”
李君赫坐在榻上,大夫和一干人等都凑上来,王监管也在,生怕他出意外。
但他不止是头疼,还有耳鸣,心悸难耐。
突然一下子,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看着众人说话的口型,不知是听觉灵敏,还是真有所引,好像听到了嬉语声。
李昭景起身着衣,道:“有什么人在?”
众人相视一眼,王监管想了想,才上前解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前年科考失利,瘸了腿无处谋事,在宅子里开设学塾。”
李昭景越过围在身旁的众人,不知为何他想出去看看,走出房间落下一句话:“不要跟来。”
留下众人疑惑,学塾开设在西边院子,这里是东院,王爷耳力如此好,这都能听见?
春雷阵阵,行过通幽的走廊,檐角雨水泛泛,如梦如幻。
清风一吹,李昭景好似清醒了不少……
停在拐角处。
奶声奶气的孩童声传来:“阿娘,回家的路上可以吃糖葫芦吗。”
“雨下这么大,卖糖葫芦的都不出摊。”
碧衣女子牵着女童站在雨檐下,她伸出葱白的手接住飘进来的毛毛细雨。
李昭景站在她们身后,患得患失。
是在做梦吗,还是像上元节那晚一样,是自己认错,清瘦纤柔的身姿,脑海回忆过万千次的身姿。
他试着唤出口:“青葙……”
不远处的,碧色身影似有一顿。
她蓦然回首,娇美的容颜一如从前,甜美可爱,那双眸适合笑颜。
李昭景喜极,真的是她。
上前两步。
青葙看着他,眼里浮起疑惑。
轻柔的声音带着陌生:“请问……你是?”
她蹙着眉,冷漠的表情拒人千里。
李昭景顿时僵在原地,向她踏出的脚步收回,失而复得的喜悦紧接着被冷水泼去。
她不记得他?
李昭景张了张口,“我是……”
该怎么说,他是阿景,但是青葙的目光就像在告诉他,她不认识什么叫做阿景的人。
「如果认识,一定超级讨厌你。」
李昭景眸光暗了暗,她曾经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渐渐克制下来。
青葙打量片刻,见来人迟迟不语。
迟疑:“你是学塾的先生?”
她的目光里带着不确定的柔光。
李昭景有些手忙脚乱,克制的情绪使他指尖止不住微微发抖,他说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没敢对视,胡乱回应:“是吧,王家府邸开设学塾……”
青葙见眼前的男人似乎状态不好,额首缠着纱布,穿的锦衣华服。
总听闻他们汉人有些富贵人家,总是把少爷养成傻子,书呆子,还真是如此?
想着,青葙拉起瑶瑶走到一旁。
她等着雨停,等着鹿金拿伞过来,心里盘算着这人为何知道她的名字。
青葙不再多言,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
李昭景有话想说,但再见到想见的人,却不知如何开这个头,他甚至还在怀疑这是个梦。
李昭景看向青葙身边的女童,她握着母亲的手,漆黑明亮的杏眸,紧紧盯着他,视线对上又缓缓移开。
那年盛京,他尚未恢复记忆。
湖畔画舫,撞掉路过女子的梅花簪,慌张的杏眸和她隆起的小腹。
他不知当年的青葙怀有身孕,回想至今,若是孩子还在,年龄应如她身边女童这般大。
李昭景眼中再次闪过欣喜,欲再度开口时,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呼喊打断了他。
“青葙!”
亭廊间,身形健壮的男子拿着两把油纸伞疾步赶来,明媚俊朗,满眼笑意。
青葙原本带着防备的眼眸亮起,冲来人招招手:“这儿呢。”
李昭景怔怔看着他们,只见那男子欢欢喜喜凑上来,为青葙撑起一把油纸伞:“等久了吧。”
小女童踮了踮脚,笑脸盈盈喊他:“鹿金叔叔!”
男子顺手把女童抱起来,自行打起油纸伞,问女童第一天上学塾怎么样,女童乐意与他分享今日学的诗词。
李昭景心慌意乱起来,他试着道:“雨水这么大,不如我差人送你们回去吧。”
像个破坏他们气氛的外人。
青葙不禁侧眸瞧他,鹿金怀里的青瑶也瞧着他,萍水相逢,他像个好心的路人,但是她好像不需要。
青葙婉拒道:“多谢好意,我家马车想来是在府前停着了。”
李昭景哑然,满心失落。
他看向那个男子,眸光冷如冰霜,又看向青葙,格外委屈。
青葙看不懂那些眼神,简单示了意,便对鹿金说:“我们走吧。”
他们撑着伞走出亭廊,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嗒嗒作响。
李昭景下意识迈步,雨打湿他迈出的步子,是雨,或许是没有勇气,他缓缓停驻,望着青葙与别人说笑离去。
他不在的这五年里,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年幼的青瑶趴在鹿金叔叔的肩头,看着渐行渐远还停在原地的大人,小小的眉头皱起,轻声呢喃:“那个先生…好像要哭了……”
不过言语融进雨声里,青葙好像听不清,伸手按了按青瑶的额头。
“是不是又想吃糖葫芦了。”
青瑶别过头,难得的没说想吃。
新文一直没手感,决定把以前的短篇翻修一下,复健复健。
这本短篇当初本来是打算be 的,后来舍不得be,导致重逢篇没有写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重逢篇(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