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四大盐商,兰旭来湖州之前便屡有耳闻,只因这四大盐商,分别姓“胡黄白柳”,京官们背地里调侃,统称“湖州四大仙”。其中,生意铺陈最大的是胡家,俨然湖州盐商之首,其后黄白柳各分秋色,不相上下。
想来戏楼上最中间的高个儿少年就是胡家少爷,另两位其中之一是黄家少爷。胡少爷惹的祸,全叫黄少爷受了,黄总商满肚子火,不好朝胡总商发,只能加倍撒在伍九身上。
伍九初出茅庐,性子粗莽,撸起袖子就要出门和那帮耀武扬威的官差硬刚,被兰旭一把按住,说道:“民不与官斗,你张牙舞爪的,落他们手里没好果子吃,他们无非是要给黄家一个交代,顺着些,你好过,他们也好过。”
伍九吼道:“我凭什么让他们好过?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别拦我,让开!”
这小子很有把子气力,兰旭手臂有伤,一时没按住,眼睁睁看着他手无寸铁,打将出去,忽然明白了小杂役为什么要着重强调一句“守规矩,别惹事”。他要是林镖头,摊上这样的愣头青,恐怕得气死。
兰旭扶着桌子缓痛,半扇门掩着,只听得到伍九叫嚣的口角、管事和稀泥的声口和官差强硬的咆哮,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拳脚。
直到肩头灵便些了,才出房门,但见伍九双手紧紧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两个差役高高扬起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动静跟剁臊子似的,抽得伍九破衣烂衫,口子下全是一道道血痕。
伍九在镖局里似乎人缘不太好,围观的杂役和其余房间的趟子手都站在廊下袖手旁观,津津有味,幸灾乐祸,就差拿把瓜子儿嗑。伍九口中吐着血沫,倒是个硬骨头,一声疼不喊,一句饶不求,渐渐地,身子已不大动,眼看着有出气儿没进气儿。
兰旭于心不忍,再者伍九头脑简单,容易从他口中套话,留他还有用处,遂在差役再度扬鞭时,步伐鬼魅般绕了差役一圈,顺走了高举的两根鞭子,不待差役大怒,兰旭单手双鞭,抽向伍九,力道之大,划过空气时都在簌簌作响!
边抽口中边骂:“混账东西,净给镖局惹祸,还要劳动官爷们亲自动手教训,你有这个福分吗!”
被夺了鞭子的差役见他如此卖力,口中又是极懂事的态度,不由站到一旁观赏,抹了抹头上的汗,乐得轻松。
实则兰旭使了巧劲儿,全赖打果儿打出的心得,看似鞭鞭凶猛,打得血肉模糊,其实只是皮肉伤,不伤筋不动骨,上了药最多三天又活蹦乱跳了。直到伍九彻底没了反应,兰旭方收了鞭,恭敬地还给官差,一抬眼,发现林镖头正在月门前面观察他,面容镇静沉着,目光含藏不露,不知观察了多久。
兰旭心里突突直跳,自知刚来就出风头不合时宜,官差却没发觉身后的林镖头,掂掂鞭子,满意地端详着兰旭,说道:“新面孔啊,吃挂子行的?看着可真不像,倒是懂事儿,要都像你这样,咱们差事可就好办多了。”
管事赔着笑,连声附和。兰旭不言语,慢慢退下去。林镖头这才挪开眼,阔步登场,瞥了眼趴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伍九,对官差不冷不热道:“人已经半死不活了,再收押,死在牢房里,都不安生。各位给我林午阳一个薄面,赶明儿我亲自押着他给黄少爷登门赔罪,绝不叫各位为难。”
官差道:“林镖头,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黄少爷伤得不轻,现在还没醒过来,黄总商那边儿,咱们没法儿交代。此人一个小小的趟子手,不值得,您就抬抬手,行个方便,让咱哥儿几个回去交个差。”
官府是半点情面都不肯给,这让兰旭大为意外。照常理,开镖局的,得在省内官私两面都叫得响,更别说天马镖局是立了万儿的老字号,可官府竟选择给盐商站台,可见盐商权尊势重,也可见——如果天马镖局是无记业的产业,那无记业在老巢湖州的影响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样的情况下,又是如何做到消弭他的通缉令的?这说不通。
——除非,至少在明面上,天马镖局与无记业无关。
换言之,吴秋雁压根儿连无记业的边儿都没让他摸着!
人之常情,兰旭不算气馁,好在知道了天马镖局暗地里和无记业有勾结。顺着“镖局”和“盐”这两个关键词往下捋,当它们交织成一条线,便是抓到了无记业的狐狸尾巴!
林镖头和官差们交涉了半天,最后各退一步,明儿再来收监伍九,临了儿管事又每位奉上些酒钱,卑躬屈膝的态度不像镖局,倒像是小本饭馆。
事情暂时解决,管事送差役出门,林镖头扭头便走,看热闹的人群秋风卷落叶似的散去,顷刻间,宽旷的院子中,就剩下兰旭和遍体鳞伤的伍九。
兰旭更确定了伍九不受待见,只有好人做到底,连拖带扶地把他弄进屋子,放在床上,就着之前的水给他擦了伤口,然后从包里翻出最后半瓶金疮药,细细涂抹了。没闲多一会儿,这小子又发起了高热,兰旭给他喂了点水,可热度居高不下,兰旭走投无路,硬着头皮出门到演武场,问杂役讨些退热的药。
那杂役一听便知道他给谁讨的,抹布摔在兵器架子上,不耐烦道:“你这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刚才属你打得狠,现在又来装好人?别以为官爷夸你两句我就得对你点头哈腰,要吃药,自己请郎中去!”
兰旭窝着火,他自打跟了艾松,后来又进了公主府,虽然也被背后嚼舌,但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指着他鼻子骂,而今虎落平阳,自知也得削削心气儿,因说道:“劳驾小哥儿指个医馆。”边说着,边往杂役手里塞了半两碎银子。
杂役瞧瞧手里银花花的小疙瘩,又瞅瞅兰旭,顿时顺眼了不少,笑道:“到底是读过书的,要不官爷说你懂事呢!我跟你掏心窝子说,你别管阿九啦,管不过来,他脑子轴,下手又重,刚当上趟子手没几个月,就给咱们林镖头惹了多少事!要不是咱林镖头仗义,就这样儿的,早撵出去了!”
兰旭道:“听起来,林镖头待他不错。”
“可不是,但也不能一味给他擦屁股吧!要说他功夫好,也不是顶尖儿,咱镖局里哪个镖师不比他那三脚猫功夫厉害?就是个不懂感恩的东西,你可得当心,别糊里糊涂当了东郭先生。”
兰旭听他长篇大论,觉着这伍九非同一般,更不能让他死了,又问了一遍这附近哪里有医馆,杂役道:“这么晚,你有几个钱请得动大夫出堂?你把他弄回屋,菩萨就记你功德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造化吧!”
兰旭莫可奈何,又不能表现得太殷勤,不然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告别杂役,他转头摸到厨房,偷了一瓶酒,回来给伍九擦拭,为了避开伤处,只擦了手心和脖颈,伺候了一整夜,这位大爷终于赏了面子退烧了。
兰旭对晏果都没这么亲力亲为过,公主府奴仆成群,轮不到他沾手,因而对伍九多了些奇妙的感觉,就像晏果时不常收留的那些猫猫狗狗,晏果贪图一时快乐,时间长了就抛之脑后,主子不在意,下人更没精力理会,最后还是他没事儿去喂喂,嘱咐下人好生对待。
直到日头高照,伍九终于有了动静,呻\吟一声,睁开了青肿的眼睛,忽然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嘴边抵住杯口,他下意识喝了几口水,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别动,你身上都是伤,要什么跟我说。”
伍九眨眨眼,迟钝地移过眸子,看到兰旭,昨夜的一切泄洪一样涌进脑海,一下子弹坐起来,愤怒地打翻水杯,一把把兰旭推个踉跄:“少给我装模作样了,我记得真真儿的,昨儿最后就是你打的我!你等着的,等我好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兰旭捡起水杯,倒是没动气。他好久没见过这般喜怒形于色的人了,不必猜测揣摩,相处轻松得很,因糊弄道:“好好好,那你得赶紧好起来,”又感慨道,“你身体真壮实,病了一宿力气还这么大,你是想吃点粥,还是吃肉?其实吃点粥最对胃,但我看你吃点肉也没什么关系……”
伍九本来疾言怒色,可一听到“吃肉”,不禁想起昨儿还没入口就被打掉的酱肉,口水在口腔中泛滥,嘴张开刚说了声“我才——”,口水哗地淌了出来。
兰旭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顶着伍九要杀人的眼神,出门舍些银钱,托杂役买了酱肉回来,又去厨房打了饭菜,扶他坐到桌前吃饭。伍九在“报仇”和“吃饭”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一头埋进饭碗里,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看上去饿坏了,兰旭怕他噎死,忙给他倒水,说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缓过了最初的饥饿,伍九的速度终于降了下来,兰旭这才动筷子。伍九啃着酱肉,眼睛一直审视着他,半晌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叫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我才不会上当!”
兰旭食不言寝不语,闻言笑了笑,把口中的米饭咽下,方道:“我儿子都没你这么幼稚。”
伍九葡萄似的大眼睛瞪成了铜铃:“你?儿子?你多大你就有儿子?”
兰旭听了这话心里头挺高兴,反问道:“你多大了?”
“马上十八了!”伍九道,“不过也对,看你细皮嫩肉的,吃个饭秀秀气气,像个大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你们成亲都早,我们村马员外的儿子,十五就当爹了,那都不算早,还有十三四岁就娶了媳妇的。”
伍九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白话了一堆,已没了方才喊打喊杀的劲头,抱着酱肉吃得嘴上一圈酱汁,看得兰旭有些闹心,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以为舍友齐楚,正好也吃不下了,起身投了毛巾递给他,指指嘴巴,让他擦嘴。
伍九不以为然接过来,大喇喇胡噜一把撂在桌子上,又道:“你不好好当你的公子爷,来镖局跟我们抢什么饭碗?怎么,你家落魄了?”
兰旭啼笑皆非,戏谑道:“是啊,身无长物,只有靠双手自力更生了。”
“早就该这样了!”伍九一拍桌子,“我就看不惯你们这群除了花钱啥也不会的败家玩意儿,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就糟践人,算你明白,改邪归正了,咱靠自己不丢人!”
兰旭道:“可你也太莽撞,昨儿硬碰硬没讨到好不说,还连累林镖头为你奔忙,我听说他待你不错,你以后火气上来,先为他想想,改改你的臭脾气。”
伍九道:“我还没跟你算你打我的账呢,你还蹬鼻子上脸教训起我了?”
说着,哼哼唧唧地撕扯酱肉,活似撕的是兰旭。兰旭想再多问问伍九的背景、林镖头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还有镖局的日常业务,筛选出和盐搭上界的链条,这时一个小杂役推开门道:“兰旭,林镖头找你,赶紧过去吧。”
兰旭心里咯噔一声,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到了前院堂屋,林镖头刚吃过饭,正在漱口,见他到了,挥退下人,仍是那副犀利的目光,剑一样要将他看穿刺透。
兰旭垂着眼装木头,直到林镖头开口:“信上说,你在京城犯了事儿,不得已远遁他乡。”
“是,承蒙吴老板介绍,林镖头收留,兰某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
林镖头面无表情道:“昨日我看你文质彬彬,想不到倒是有一手好功夫。你打伍九的那几鞭子看似凶残,实则落鞭时都卸了力道,就是皂班打板子,都未必有你控制得精准。”
“……”
“你既然替他出头,这几天他的差事,就由你顶上。”
伍九是趟子手,那林镖头是要提拔他做趟子手了。兰旭回了句“是”,出了堂屋,和一瘸一拐的伍九打了个照面,不由问道:“你怎么出来了?官差还没来啊。”
伍九没回话,林镖头也出了来,看了伍九一眼,转身朝镖局大门走去,伍九愁眉苦脸地指指林镖头的背影,跟上前去。兰旭脑筋一转,便了然:官差没来提审,林镖头犯不上上赶着自打脸,把伍九送去府衙,那就是去黄家赔罪了。
天马镖局的面子,狐假虎威的官府都不给,要是黄家给了,那便很有意思,说明天马镖局与盐商有生意往来,都不想撕破脸,镖局无非让渡些利益。
一方面与盐商有染,暗地里又和贩卖私盐的无记业勾搭……
到了晚上,伍九被抬了回来,打得不轻——这林镖头比兰旭下手狠多了,但能回来,证明与黄家和解了,伍九也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受皮肉之苦。
兰旭任劳任怨又伺候他一宿,这次伍九臊眉耷眼的,生出了良心,趴在床上哼唧:“我听林镖头说了,上次你打我是为了救我,你怎么不早说呢,又不是没长嘴,害我误会你,现在除了道谢,还得道歉……”
兰旭打着哈欠,给他擦完药,说道:“你要真谢谢我,就闭上嘴,让我睡一会儿。”
伍九看着他,钦佩道:“你居然不要求什么回报,行,你这人能处,以后你就是我伍九的兄弟,有什么事儿知会一声,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
兰旭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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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旭顶了伍九的差事,往隔壁县送了两趟药材,来回不过一天一夜。倒是跟伍九闲聊时,得知他出身上黎村,那里的村民世世代代是盐民灶丁——盐民和盐商都是世袭,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盐商去井区收盐、到引地卖盐,来回基本都找天马镖局保盐镖——“上次姓黄的狮子大开口,要林镖头抹三成的利,林镖头当然不同意,单给黄家抹,其他三家怎么看?不定怎么找麻烦呢,”伍九坐在桌子上吃点心,絮絮叨叨,“后来,我听说,林镖头答应免费给他出三趟镖,不限种类。嘿,你说,我居然也值三趟镖。”
伍九吃东西掉渣,又馋嘴儿,好在勤快,知道自己掉渣的毛病,每次吃完东西,都会把屋子打扫干净,因此兰旭能够容忍他,还经常给他带些点心酱肉,伍九受了小恩小惠,更对兰旭推心置腹,越发碎嘴子,啥话都藏不住。
兰旭敷衍两句,他现在龙困浅滩,急需立功,获得林午阳信任,让他接触盐镖。
这时,天边飞来一只鸽子,落在窗框上。伍九伸长了脖子,见这鸽子羽毛丰饶,很是喜爱,便把手里的桃酥掰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鸽子也不怕人,大方地等他放下,啄食起来。
兰旭看着鸽子趾爪上的一抹金色,不动声色地起身出门。伍九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出去打壶酒,回来给他带酱肉。
伍九美滋滋地打发他快去快回。兰旭出了屋,心情愉悦——
许仕康到湖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