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让花时晚他一刻钟再走,临行前窜好了供词,就说是来查探吴秋雁,至于公主那边,兰旭没有多说,只是让花时别再放在心上。
花时乖乖巧巧,全部点头应下,兰旭看他这个样子,喝了**汤似的晕头转向,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要星星月亮,都想办法给他摘下来。等兰旭一一嘱咐完,花时从罗乱的外衣里掏出钥匙给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意有所指道:“你先回我那儿收拾收拾再回府吧。”
兰旭有些不自在地拒绝了,他自有顾虑,花时家里没人帮衬,烧水沐浴都得亲身上阵,又要耽搁不少时间,他得赶在公主赐宴之前,给出一个强有力的回拒理由,既不能说是花时不愿意,又不能说是自己办砸了差事,想到这里,不禁头疼。
兰旭听着走廊里的声音,确定房外没人,才打开门出去,回身关门时,但见花时呆呆地看着自己,像个在原地等待主人的小动物。兰旭忽然涌上一种放下执念的冲动,就好像十六年的蛰伏只为了此刻——逝人已矣,不如怜取眼前。
可随即,他强让自己端正身份。少年绿鬓当时,自己朱颜辞镜,今日冲动如急火,他日火过了无痕,何况他一心想将花时推向正道,一旦他们的关系暴露,他们两个谁都活不了。
少年心事,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去。到了那时,他想让自己体面地接受失去。
兰旭合上门,将花时关在门后,就好像关上了心门。他看似走了出来,却将那少年永远留在了房内,不知走不出来的到底是谁。
兰旭身子骨像散了架,羞处难以启齿的钝痛,骑不了马,便牵着马慢吞吞地回府,恰给了他打腹稿的时间。他从后门进了,不声不响地回了西院,吩咐平安和喜乐去准备热水沐浴,其余不必伺候,独自处理狼藉时发觉流了血,一手扒着桶沿………………待热水转凉,清水变混,兰旭…………趴在桶边,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想着这几日都不能骑马了,明日还得去药房买来金疮药。
喘匀了气,他小步挪出浴桶,拽下毛巾擦干了身子,霎时舒爽许多,换上干净里衣,边擦着头发边出来叫人收拾浴室;他回来时换了装束,衣衫不整,掩不住的风情,平安不敢多问,按吩咐做事;这时不声不响地给兰驸马穿戴齐整,接手帕子擦头发。
兰旭坐不太住,歪在榻上闭目歇息,脑子里转着怎么跟公主把话儿圆回来,这时喜乐过来传话道:“驸马爷,宫里来人了,同行的还有许大人。”
兰旭倏然睁开眼:“宫里的人是来找公主的吗?”
喜乐道:“是找您的。”
找他的,那就是皇上了。
兰旭若有所思,他们来得及时,倒是可以助他暂避公主锋芒,匆匆套上常服,因散发仍残存潮气,便没有戴冠,而是像回时那般随手束了马尾,然后去到堂屋见客。
宫里来的是位不认识的小黄门,不过有许仕康在他身边,可确定是皇上的人。两人都没坐,小黄门手中还捧着明晃晃的一卷圣旨,显然事情紧急,兰旭也不觉加快了脚步,问道:“许大人,这位公公,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不料小黄门没叫他接旨,而是道:“兰驸马,花大人没跟您在一块儿吗?”
兰旭一愣,心念飞转。许仕康看他风仪疏懒,发丝润泽,便知才沐浴过,那么花时不可能在公主府了,因解释道:“我们先去了方大人府上,方大人说中午的时候,你们两个一起出去了,还说这会儿你们两个应该都在公主府。”
兰旭心下稍定,按照窜的词儿斟酌道:“大理寺查出吴秋雁有大问题,于是下午我和花大人去了芳华香查探,晚间便回了。”又作出纳罕的表情,“花大人没回方大人府上吗,会不会是回了自己府上,不如两位去花大人处找找?”
小黄门如获大赦,许仕康道:“好,你跟我们一块儿走。”
兰旭惊讶道:“我也去?”
许仕康道:“皇上传你入宫。”
“那不能再耽搁,你们去找花大人,我即刻入宫。”
开玩笑,许仕康二人从宫中来到公主府必是骑马,他那处饱受摧残,犹合不拢,走起路都恨不得挪一步停三停,哪里能跟他们骑马?
许仕康道:“我过后也要进宫的,你跟着我就行。”
“我仪容不整,还要束冠——”
“没那么讲究,又不是上朝,”许仕康拧起眉毛,“兰旭,你推脱什么?”
兰旭定定神:“实不相瞒,兰某的马病了。”
许仕康盯了他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上下一打量,微讽道:“公主府中的马如弱水三千,兰驸马偏偏只取一瓢,真令许某大开眼界。”
兰旭在府中无足轻重,但被许仕康这么一说,不免尴尬。许仕康没空儿和他斗嘴,又道:“你我共乘一匹,”不等兰旭回话,对小黄门道,“公公,我们走吧。”
兰旭见大势已去,只好吩咐下人再牵一匹马,末了轻声通知平安在马鞍上铺一层软垫。平安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安置好,牵去了公主府门口。
许仕康瞥了眼马鞍,又瞥了眼兰旭,没再多话,促马前行,兰旭咬紧牙关紧跟在后,京城天衢明明宽阔平坦,他却从未觉得路途如此颠簸过,每一步都像是酷刑,遂半站起,压身用腿根夹紧马背,马儿经验丰富,感受到背部骑姿变换,快步奔跑起来,倒是跟上了许仕康二人。
就在兰旭意志就要崩塌时,花府终于到了。兰旭下马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把着马鞍,没有出糗。小黄门急不可待上前敲门,不多时,门开了,花时也正擦着头发,刚刚沐浴完。
花时一一看过三人,最后在兰旭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淡漠道:“何事?”
许仕康是他上级,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沉声道:“花大人,皇上命你贴身保护方大人,前几天方大人还遭受刺杀,你却不告而回,该当何罪?”
兰旭一看许仕康动怒,花时对外又向来我行我素,软硬不吃,赶忙明敲暗保道:“花大人,就算我们查案的时候,你身体不适,可你也要先告假,让许大人安排个轮替的人,再回府休息,否则方大人有个万一,你如何担待!”
话中袒护之意明目张胆,花时都表情微妙,不禁腹诽自己逢场作戏的禀赋真是一脉相承;许仕康也忍俊不禁,自嘲道:“兰驸马说得有理,是本将不体贴了,”又端详花时,表面并无大碍,问道,“身体不适?现在怎么样了?”
花时嘴角卷起,似笑非笑道:“下官先天不足,贪杯伤身,这次为了卸下嫌犯心防,多喝了几杯,让兰驸马和许大人担心了。”
音落的关口,小黄门见缝插针:“三位大人,事不宜迟,咱们赶快进屋吧!”
府门临街,当街宣旨,很不像话。花时朝旁侧立,恭迎三人进门,兰旭走在最后,跨门槛的时候,花时偷偷捏了下他的手掌,目成心许,兰旭收回手,脸红心跳,警告地瞪他一眼。花时抿着嘴,笑意更深。
花时的府邸不大,每间屋子更小,小黄门进了堂屋,兰旭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瓷罐,瓷罐腻白晶莹,上绘着栩栩如生的避火图,正是他们在芳华香胡闹时用过的脂膏!瓷罐旁边静静躺着一根簪子,也是他束在紫金冠上,临走匆忙没能找到的!
他的簪子乃皇家制品,规制精细,自有品阶,许仕康心细如发,深谙宫规,一旦注意到,怕躲不过他的慧眼。
兰旭腾地面红耳赤,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物什,反引得许仕康侧目。兰旭心知今日自己举动奇怪,垂眸敛息,心中暗骂花时臭不要脸。
许仕康收回目光,朝小黄门道:“公公,宣旨吧。”
说着,走到了小黄门身后,并没有跪拜。兰旭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只来得及趁着许仕康转身时,背过手能攥住哪个是哪个,抓在手中后,感受了一下物件,是瓷瓶,不由心中松了口气,与花时一同下跪听旨。
圣旨命任识器接替花时贴身保护方也圆,花时留宫听任。花时和兰旭都觉得奇怪,想不通皇上左手倒右手所之为何,却听许仕康道:“花大人,从明日开始,每天先到兵部点卯,然后入宫听皇上调遣,记住了吗?”
花时道了声“是”。
许仕康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晦暗难明,半晌对兰旭道:“你随我进宫。”
花时恭送三位出门,这次许仕康殿后,花时没找着机会和兰旭眉来眼去,关上门回屋一看,桌子上的脂膏和发簪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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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花府,许仕康礼貌地请小黄门先行回宫复命,自己和兰驸马随后就到;小黄门一听便知两人有话要说,打了个千儿,上马走了。
兰旭正愁自己的身子骨遭不住再一次骑行,想着扯个什么借口好,许仕康却去对面不远处的轿行租了全套,并寄放了他们的两匹马。
兰旭眼皮一跳,心道不妙,果然待两人进了轿子,放下轿帘,感受到轿子抬起,向前而行后,闭目养神的许仕康从袖子里滑出根簪子,递给兰旭。
兰旭悬着的心彻底万念俱灰,默不吭声地接过,收进袖笼;入赘公主府后,他一直持节守礼,秉公任直,一心做个游刃有余的朝臣,可在许仕康面前,还总跟少时一样出乖弄丑,实在汗颜。
半尴不尬了好一会儿,许仕康若无其事地谈起了公事:“吴秋雁那一条线有什么进展?”
兰旭一凛,挺背端坐,侃然正色:“她背后的人暂时没抓出来,但我八成确定,她与昭王余党有关。十六年前,昭王全府葬身大火,和他们有关的吴姓人,只有昭王妃一脉。”
许仕康道:“湖州那边来了信儿,昭王妃的胞弟吴瑛芝七年前便郁郁而终了。”
“皇上的信儿?”
许仕康点头。
兰旭皱眉深思:“难道是朝里有人想借昭王的名头造反?”
“也不排除民间势力,”许仕康道,“还有,你托我查的,吴秋雁去的那处废宅,旧主的确姓吴,名大章,他曾是吴瑛芝府上的管家,经常请我们喝酒。”
——大理寺查出废宅主人的名字后,兰旭就觉得耳熟,于是问了根正苗红的许仕康。今日得了肯定的答复,不禁兴奋道:“没错了,吴秋雁背后的人要么和昭王关系匪浅,要么就是想利用昭王的名头造反。”
许仕康看了他一眼:“你就这么高兴?”
“能早日抓到伤害果儿的凶手,我当然高兴。”
——当然不止如此。十六年前,先帝强硬关闭马市,朝中仅艾松和昭王坚决反对,最后双双毙命,由此可知,艾松蒙冤与昭王之死息息相关,无记业既然以昭王之名行事,那么顺藤摸瓜,没准儿能还原出十六年前的真相,一并撸出当年诬陷艾松的罪魁祸首。
但面对背信弃义的许仕康,兰旭不会和盘托出,虽然他觉得许仕康心中有数。
接下来的路途,许仕康没再说话,兰旭也识时务地闭了嘴。进了宫,却不是去御书房,而是去了御花园,泛舟到了湖中央的汲水亭。
初夏,湖中荷花含苞,田田艳艳;夜色下,水面清圆,静影沉璧;水中锦鲤翻滚,蜂拥簇食;水榭凭栏,身着金色常服的皇上正饶有兴致地大把撒着鱼食。
汲水亭四面环水,唯有一舟可渡,亭中石桌上摆着酒菜,却无一个宫人伺候。兰旭心下惊异,知晓此事不便有第四人知晓,而需要用到他的地方——恐怕不会是什么光明的差事。
思忖着,兰旭和许仕康已请过安。皇上仍是那副笑眯眯好说话的面容,让他们入席,却没吩咐动筷。三人都没吃饭的心思,皇上先问了案子的进展,兰旭一一答了,跟在轿子中同许仕康说的别无二致。
果然,皇上说道:“兰驸马拳拳爱子之心,朕甚为感动。眼下,朕得到一个消息,湖州私盐泛滥,官商勾结,朕派鱼龙卫前去查办,但这群私盐贩子如泥牛入海,一个尾巴都抓不到,鱼龙卫倒是在湖州转运使处找到了一封信——”
说着,许仕康从怀中掏出了信,递给兰旭。兰旭匆匆看完,冷汗涔涔:信中所言,湖州这群所谓的私盐贩子,同属一个叫“无记业”的组织,既然已成规模,且有组织,这便是一股扰乱大雍经济的邪恶势力。
皇上垂着眼皮慢悠悠喝茶,等兰旭看完,许仕康道:“这封信还没发出来,湖州转运使便暴毙家中,所幸鱼龙卫赶到时,转运使还一息尚存,这封信才没被奸贼销毁。”又道,“我们在吴大章的废宅,找到了无记业的标志,”许仕康指向信的末尾,水波纹上一株妖冶红莲的图案,“合理怀疑,吴大章的废宅,是无记业在京的据点之一,吴秋雁既然去过,显然也是无记业的一员。”
兰旭回过味儿来:“皇上的意思,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皇上笑道:“兰驸马深谙朕心,这种蠹国殃民的毒瘤,必须斩草除根。不过,如今我们对其知之甚少,冒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兰旭的表情,“无记业害了果儿,朕心里也愤怒得很,朕相信,兰驸马的愤怒,比之朕,有过之而无不及,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是。”
“那你愿不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
皇上举起酒壶,等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