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庵往花时身后一看,只见门外一条胳膊软绵无力匍匐在地,看来伺候的下人被花时无声无息地迷晕了。周成庵心中不悦,口上念秧儿:“莫不是我那下人得罪了花公子?哎呀,花公子的武功神乎其技,不要跟下人计较嘛,老夫胸口这一箭挨得结实,还指望他伺候呐!”
花时厚颜无耻:“周大人过奖了,这苦肉计可是周大人您千般叮咛万种交代的,花某岂敢敷衍行事。如今皇上不会再追究前情,周大人得偿所愿,胸口的疼,怕不是心里笑的吧!”
原来殿试变故乃周成庵一手策划,为的就是以退为进,挟住皇上的进击,故而周成庵所中之箭,是花时故意找准时机借力打力,拨转箭头射向皇上,给周成庵创造的机会。
周成庵道:“花小友,老夫倚老卖老说一句,你殿试上的表现有失磊落,恐不为朝臣所喜。”
花时桀骜笑道:“只要周大人不是酸儒腐儒之流即可,其他人,花某还不放在眼里。”
这句恭维拍得周成庵分外舒服。是了,如果花时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抑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入了朝堂反而不好掌控。周成庵道:“深更半夜,花小友要和老夫聊什么?”
花时正色道:“聊聊丹阳大长公主。”
周成庵目光变得犀利:“你最好是找到我要的东西了。”
“确实和您要的东西有关,”花时道,“我可以确定,您所说的圣旨不在公主府中,上次我让您再想想还有哪里是对公主而言格外有意义的地方,您一直没动静,我想,左贤王派我相助与您,我总不能在公主府骄奢淫逸,让您无人分忧啊。”
“说你的发现。”
花时微微一笑:“我发现,公主与驸马并无夫妻之情。”
在公主府借住的日子,花时基本摸清了兰旭在府中的地位,一个连下人都时常不待见的主子,可见不得当家人的宠,得亏兰旭是全府最金贵的小公子的爹,驸马的位置倒还稳固。但要说公主对兰旭真不上心,也不见得,例如这次无妄之祸,公主也在尽力周旋,但这种程度的“上心”,更像是一份责任,而非出自真情。
周成庵先一愣,再一哂,忽想到殿试上花时慌急的那声“兰旭”,狐疑道:“花小友,老夫明白公主和驸马待你情深义重,但你未免太重视驸马了,老夫说过,要查出圣旨所藏之处,你需多多亲近公主,你管人家房里的事儿干什么?”
“周大人此言差矣。公主不爱驸马,当初为什么要委身下嫁?又或时过境迁,情分不在,也不见公主另寻新欢。他们的婚姻,怎么看,都只有驸马得到了好处,对公主来说,有损无益。”
“你说这些,是想知道什么?”
“公主成就这场婚姻的原因。”花时不假思索,“公主掩盖的秘密,或许与您想要的那卷圣旨有关,就算无关,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此为把柄,强迫她交出那卷圣旨。”
周成庵摇头打趣道:“花小友啊,固然你心机深沉,但到底青涩,不辨妍媸,”说罢眸子精光四射,语气傲慢,“我中原王朝虽不像你们蛮夷粗犷无礼,但我朝风气之开放,照之历朝历代犹有过之。丹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强势霸道,最有主见,虽寡居多年,但绝不肯屈居人下,婚嫁一事,全凭她自己做主,而兰驸马——”
“兰驸马怎的?”
周成庵瞥了花时一眼,佻狎一笑:“兰驸马如今年过而立,那一身好皮囊犹有不少人惦记,可想而知十六年前落难之时,若不是有幸被公主看上,只怕早就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花时脸色一黑:“不少人惦记?!”
“你真当公主纳了他是因为爱情?别傻了,还不是看中了那张脸。”
“那收个男宠也就罢了,怎的还正式入赘赏了名分!”
“当初许仕康还求老夫将兰旭留给他,可惜被公主捷足先登,”周成庵哼笑,越说越起劲,“东西能不能卖个好价儿,它本身值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攀着花样儿竞争出价,许仕康和公主相比,老夫自然要让公主如意。”
花时面色阴晴不定,周成庵没明说,但想必是忌惮公主,不然焉能留兰旭性命?还借花献佛,讨好公主。
“我怎么就瞧不出兰旭那张脸有什么稀奇的。”
“花小友容色出众,镜子照多了,自然不会轻易为美色所动,”周成庵促狭道:“要说这事儿,还得感谢艾松。”
花时心下一动。艾松,一个禁忌的名字,是他参与不进的父亲的前半生,兰旭短暂提到他的几句,无不透出崇敬仰慕之情。他倒要听听另一个版本的艾松。
“京城地界,俊男美女云集,大人们也是吃过见过的,兰旭年轻时的相貌的确顶尖,但也谈不上倾国倾城独领风骚。”周成庵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可是,他被艾松捡回了家。”
花时道:“听说兰旭是个孤儿,就当捡个流浪猫回去了,有何不可?”
周成庵道:“艾松性情冷淡,爹娘相继过世都未露哀戚,装都不肯装一下,更是不近美色,活得不食人间烟火,可就是这么个神仙,把好模样的兰旭捡了回去,从此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你说兰旭的作用是什么?”
花时越听面色越阴沉,磨着后槽牙,觉着离谱:如果兰旭是艾松的娈童,那自己是怎么来的?大户人家的娈童,哪里碰得到女人!
周成庵又道:“能打动艾松这个冷情冷性的神仙,这份殊荣,远远超越了美色,谁不想一睹为快。”一口气说了太多,周成庵喉管黏腻,轻咳两声,震得伤口阵痛:“总而言之,公主怎样待驸马都不为怪,你还是把心思花在我的安排上。这次殿试,你表现很好,那些装备,你确定不会有破绽?”
花时哼道:“当然。”
“不日皇上就会给你封官,你的用处可大着呢,不要让老夫失望。”
花时没理乎,他现在心情不佳,满脑子都是:兰旭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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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寅科科举堪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前有文会试舞弊,后有武殿试刺杀,一时间京城重臣人心惶惶,遂借着武殿试未能决出状元榜眼之由,劝解小皇上待到刑部查明刺客,再行传胪。
不料小皇上一反和气,执意专横:“朕堂堂一国天子,若被几个刺客吓得束手束脚,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传胪大典必须如期举行,朕要让那群只敢隐藏暗处的反贼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授命于天民心所向!”
如今周相府中养伤,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一时没有对策,干脆事不关己,顺水推舟,其他官员一见天官的态度,均低下头做起乌龟,于是紧赶慢赶,传胪大典循例于五月初一举行。
小皇上也是憋气,待到太和殿唱名,庚寅科竟开出了史无前例的并列武状元!
举世皆惊!也是小皇上瞒得太好,此前竟一点风声没露,就连兵部尚书也蒙在鼓里;后有好事者向许仕康打探,许仕康同样一问三不知。
武举名次张榜长安街西街,公主府早有人在前盼着等着,见到双状元,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朝一旁的牙差确认无误后,欢天喜地会跑回公主府报喜。
下午,两位武状元身着明光甲,头戴马鸣盔,腰悬青锋剑,跨骑五花马,披红挂彩,沿街夸官,花团锦簇,好不荣耀。当晚,兵部为武科新进士举行会武宴,两位状元万众瞩目,宴会盛况空前,直到亥时才散。
花时醉醺醺地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回府,怎么进的府都不记得了,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榻上,平安端着碗,喜气洋洋道:“恭喜花公子——现在得叫花状元了!快喝了这碗醒酒汤,一直在灶上温着呢,入口刚刚好!”
花时懒洋洋地接过来,却不喝,问道:“兰旭呢?”
平安一愣,心道花状元可真会蹬鼻子上脸,上午刚金榜题名,晚上对驸马爷的称呼都变了,面上仍笑模笑样:“驸马爷知道会武宴耗神,吩咐让您喝完醒酒汤就好好睡一觉,明日公主摆了宴,为您庆祝。”
花时指尖摩挲碗边:“醒酒汤是兰旭吩咐的?”
平安道:“不是,厨房得了您夺魁的信儿,立刻就煮上了。”
当然是兰旭吩咐的,即便全府都喜欢花时,恭祝他中了状元,为他鸣鞭道贺,又能有几人会细致到想着宴后备上一碗醒酒汤。可兰旭特地交代别让花时知道,平安虽纳罕,但清楚不该问的别多问,便照着驸马的命令说了。
花时心思玲珑,当然不信,本来被放在心上挺高兴,却被此举背后的深意搞得火大,借着四分酒意,推开平安道:“别跟过来!”
说罢端着汤,横冲直撞去了隔壁。
兰旭的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行走如常,但到底伤了元气,每日补药将养,才勉强回了魂。得知花时夺魁,他喜不自胜,想着果然没让他失望,目光投到兰锜上的宝剑,从头抚摸到尾,欣慰道:“跟了他,总不算辱没了你。”
身为礼部官员,他自然晓得传胪流程,叫人备下醒酒汤后,转念一想,花时大功告成,他也合该功成身退,绝了那孩子的心思,方告诫平安,不打算再给花时丁点儿念想。
不料他到底小瞧了花时的聪明才智和胆大妄为。花时端着碗闯进来,兰旭正歪在榻上看书,愕然之下,眼睁睁看着花时恣肆放纵地扯开衣领扣子,居高临下道:“怎么着,开始琢磨如何摆脱我了?”
不是摆脱,而是后撤。
兰旭被花时身上浓郁的酒气熏得头晕,可见他面红燥热,摇摇晃晃站不稳当,轻叹一声,放下书卷,上前扶他坐下:“刚当上状元就急着给我扣罪名,把扣子系上,当心着凉。”
“五月的天儿,也就你觉着凉,”花时嘟囔一句,坐了,把汤往桌上一撂,倔头倔脑道,“这汤到底是不是你吩咐的?”
“不是。”
“不是你吩咐的,我就不喝了。”
花时冷哼一声,拿起碗就要往窗前的花盆里倒,兰旭急忙抓住他,气道:“是我吩咐的,是我吩咐的!温了一下午等你回来,你却要把它倒了,明早儿起来头疼的可是你!”
花时心中终于畅快,嘿嘿一笑,仰头饮个精光,得意道:“我就知道你关心我。”
兰旭惆怅地揉揉额角,看他糊里糊涂,本性毕露,实在忍不下去,帮他拢起衣襟,系好扣子,一拍手臂:“回去让平安给你好好擦擦,散散酒气,去吧。”
花时低头看看领扣,又抬头看看兰旭,雾气氤氲的眼眸透着晶亮的光:“我中了状元呢。”
兰旭心里欢喜,面上不敢太明显,生怕他得寸进尺:“恭喜,以后可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了。”
花时皱皱鼻子:“都怪那群刺客,不然我一定能打败任识器。”
“你已经很棒了。”
“你高兴吗?”
兰旭顿了顿,实话实说:“当然。”
“我这么棒,你又高兴,为什么你还是要离开我?”
兰旭道:“我不想和一个醉鬼说话,等你明天醒酒了再说。”
花时抹了把脸:“我已经醒了。”
“……”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半天,兰旭率先败下阵来,坐到花时对面,硬气心肠,严肃道:“好,我不把你当孩子,我直说了,我不可能接受你。”
花时沉默不语,一双修眸黏在他脸上,满脑子想着周成庵那些道听途说。
他从未觉得兰旭姿容昳丽。皮相易弛,烙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是兰旭一夫当关的雅望风姿,他早就记不清兰旭当时的相貌,但逃亡路上,怎么也不可能光鲜亮丽。
可他就是忘不了。那段逃亡路上的人物风景,比之脍炙人口的山川风物,更为动人。
其中最动人的,就是父亲。当时他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侠客。
如果未被抛弃,如果他能一直在父亲身边,他一定会长成一棵笔直的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虬枝槎枒。
兰旭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心想自己都拒绝好几次了,不至于这次打击这么大吧?连话都说不会说了。但该说的必须说完,兰旭犹豫片刻,接着道:“你年少登科,状元及第,才高英俊,大有可为,多少豪门贵胄想捉你做东床快婿,他们对你的仕途大有助益。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
“听懂了吗?”
花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起身径直走向兰旭的床,解衣脱鞋,翻身盖被,一气呵成。
兰旭都愣了,反应过来后上前推他:“喂,喂,你别给我装!”
回答他的是刻意响起的呼噜声。
兰旭气乐了,站在原地瞪他一会儿,最后无奈地给他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