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案落下帷幕,殿试紧锣密鼓地举行起来。文试暂且不提,且说武试,共分四场:拳脚、兵械、骑射、对战。地点设置在京城北郊的演武场。
虽然与花时私下牴牾,面上总要一如会试时其乐融融,因此在殿试的头天晌午,兰旭以公主之名于客堂设宴款待,预祝花举人一举夺魁。席间公主驸马伉俪情深,为显示对花时的重视,特地上的圆桌,晏果坐在父母中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冲着碗里爹给他夹的炸松肉眉开眼笑。
花时冷眼盯着兰旭的筷子尖,确定没有往自己碗里落的意思,半点胃口也没有了,只有晏果这个傻小子不停地说:“花哥哥吃这个排骨,这个好吃,顺儿,给花哥哥夹过去!”
公主宠溺笑道:“食不言寝不语都忘了,罢,今儿看在你花哥哥的面子上,本宫就不与你计较了。”
晏果扭着身子跟母亲撒娇,兰旭微笑着看着晏果,实则余光都在花时身上。用指甲盖想都能想到,花时这顿午饭吃得不舒坦。兰旭想绝了他的心思,却又担心影响他明天发挥,于是侧脸轻声对平安道:“把奶酥给花公子送过去。”
平安见今天气氛活跃,也喜气洋洋地凑热闹:“是了,驸马想得周到,花公子是阳关县人,定是想念边关的美食了,花公子尝尝这边塞奶酥,驸马特地让加了葡萄干的,甜了淡了,下次咱让厨房改进!”
兰旭头一次觉着平安的伶俐用错了地方,瞪了他一眼;平安忙着给花时布菜,没注意,反倒是花时看了个全面,不禁一扯嘴角,说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幸得公主驸马慷慨相助,多日来寄身贵府,叨扰实多,花某没齿不忘,日后定将报答。”
言罢,举杯敬公主和兰旭,仰头饮过;紧接着拿起酒壶又倒一杯,再敬,再饮;在他又一次去拿酒壶的时候,兰旭一把抓住他的手。
花时举目望去,兰旭心烦意乱,别开眼说道:“你身体不好,别喝多了。”
晏果啃着排骨,觉得他爹和花哥哥之间有些怪,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公主与花时接触不多,只晓得兰旭十分看重这个少年,便笑道:“本宫记起来了,上次花举人大病一场,就是夜里喝酒吹了风。小酌怡情,大饮伤身,酒水点到为止,接下来以茶代酒吧。”
下人们忙又上茶。一顿饭吃得人各有志。饭毕,兰旭去礼部值房,晚上回府时,花时已经将行李打包好,小小一个包袱,只拿了他自个儿的一身和一套短打,后期在公主府置办的一概没拿,然后去到兰旭院子里等着。
兰旭五味杂陈,上前没话找话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花时点点头:“明儿殿试,排出名次,就知道是走是留了。”
“你功夫好,皇上定要留你在京的。”又道,“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赶明儿让平安喜乐他们在京城里寻到合适的房子赁下,你再走不迟。”
花时深深看了他一眼,话头如针一样尖锐:“我要走了,你是松了口气,还是舍不得?”
“你——”
“明天就是殿试了,连骗骗我都不行吗?”
这小子猫头公事狗脸亲家,兰旭早吃透了他,毅然回道:“若因风月之事动摇决心,那就不是你了,”话虽这么说,但要真笃定,也不会叫平安夹奶酥了,话锋软和下来,“正因为我喜欢你,才不愿骗你,你还年轻,对我只是一时迷惘,等以后遇到了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或公子——”说到此处,兰旭的心底微妙地一空,像是本能地不愿面对离别,但他言语不停,“——你就懂得什么是爱了。”
或许他舍不得少年的直率和赤诚,直率到莽撞,赤诚到滚烫;或许他忘不了少年落着眼泪骂他的那句“你真傻”;这些都是他十六年来,久违的温暖。但他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了这般美好的少年。花时前程锦绣,而他只是一道过去的残影,花时从过去向他走来,然后擦肩而过,奔赴他的命途。
能看着少年的背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说了这么多,我听到的都是‘为了我’。”花时冷静道,“我想听你是‘为了你自己’而拒绝我的。”
兰旭懵了下:“什、什么?”
“说你讨厌我,说你跟我在一起是种煎熬,说你舍不得一身荣华,说你——随便什么——只要别是‘为了我’!”调子越来越亢急,到了最后几乎吼了出来,随之一同涌出的是眼底的薄红,像是无声的泣血,“你怎么可以轻易就否定了我的真心……”
院中烛灯忽闪,像极了一簇簇哽咽。兰旭哑口无言,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而立过半,从没有被这样坚定地爱慕过,谈不上受宠若惊,反而生出淡淡悲戚,这份爱慕来得晚了,就像四岁时得不到的布老虎,现在他可以买十个、百个,却再也复刻不了四岁的快乐了。
“……我不可能放弃妻儿。”
月色静谧。
半晌,花时道:“我明白了,”扬起脸,月光下皎白如玉,莞尔道,“你根本说不出‘不喜欢我’。”
“……”
他应该着恼、无奈——然而,兰旭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只感到了未被误解的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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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响晴,演武场上热热闹闹扯着大旗。一朝文武乍从重廊宗庙之中脱身户外,又不用在天坛示耕祈雨那样提溜着脑袋屏神凝气,个个精神焕发神清气爽,要不是顾着官箴体面,恐怕引吭长啸亦无不能!
周成庵与许仕康分坐小皇上两侧,兰旭以宗室身份坐于周成庵身后,目如鹰隼,警戒每一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安排有信心,每一个关卡要地,都有戎装铳手、金甲侍卫严阵以待。但露天场地,三面环山,北临峭壁,总有疏忽,有心起事者,未必不能得手。
在小皇上率群臣祭告天地后,殿试正式开始。沙场夷敞,清风肃穆,能走到这里的考生,无不是英气逼人,才华盖世,使出浑身解数,十年功夫尽为此刻。
各师父各传授,各把戏各变手。小皇上观得兴奋,武将看门道,文官看热闹,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兰旭没那个心思,只在花时上场时留了神,往日在西跨院看惯的拳剑趟路,如同看久的字,熟悉到陌生,一颗心揪得老高,直到最后一个招式完美落相,兰旭方露出一抹笑意,细勘察四周的姿态也轻松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变高又渐渐西行,前三试比过,来到了最后的对战。一直没有异状,兰旭和许仕康悄然对视一眼,暗中加紧了防备。
四试对战。试子们统一抽签,花时随手抽个筹子,报给掌书登记在册,等待匹配对手,趁着这功夫,扫了一眼场下看台。兰旭被周成庵挡着,只被日光斜斜地打出个轮廓,花时看得模糊。他骑射连中,若能在对战中夺魁,便是当之无愧的状元。中了状元,他就能留京了,他和兰旭的时间还长着呢。
抱着这个念头,几乎没什么悬念,花时势如破竹,一路连胜。最后的状元争夺,对手正是会元任识器,此人是许仕康手下的头一号大将。花时对许仕康敌意颇大,对他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沉着一张俊脸不吭一声,剑尖处处攻其要害,偶尔还使些下作伎俩,攻其不备,杀气腾腾,就连不通拳脚的文官都看出了这位试子为了胜出不折手段。文官们自视甚高,自我标榜,纷纷摇头称道“不像话,不像话”。
许仕康也不禁叹了句“这小子下手够黑”。他没见过花时,礼部值房那次,花时走得急,许仕康坐在堂屋内,没看清头脸。兰旭动了动身子,不至于坐立不安,却如鲠在喉,欲言又止。本朝重文轻武,这些个念过书的人尖子,无不想做吃冷猪肉的,花时此次给他们留下了狡诈阴毒的印象,将来一旦与文官等意见相左,不知会被如何编排。他又瞄了眼许仕康,军中素有杀心气的传统,事后得同他通个气,免教花时吃不必要的苦头。
任识器身形魁伟,胸怀坦白,又受过许仕康的调教,武艺精湛,沉着心细,并未因花时年纪小而小觑,两人一时间分不出胜负。花时发了狠,脱剑换手,激昂青云,趁着任识器前冲之势,不避反迎,剑尖森然银芒直朝着任识器的颈部要害疾刺!
看台一片惊呼!兰旭几乎要跳起来!对战规矩点到为止,如若见血,别说功名,恐怕身家性命都难保!
突然,花时剑锋陡转,擦过任识器脖颈,凌空劈斩!任识器收势不及,偏刃横穿花时左臂,霎时血如泉涌,红透衣衫!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直教那些文官们眼花缭乱;武官们丹眸星皎,鹗视不歇,看得分明:一杆利箭被斩成两段,置于场地中央!
离得最近的任识器第一个反应过来,半空倏然成雨,箭摧白刃。许仕康高喝道:“有刺客!”,不待动身,花时竟空中横剑,正冲着小皇上头顶劈来!兰旭大骇,紧接而起,将小皇上牢牢挡在身后,仰头举枪相抗,与花时直直对视个正着!花时瞳孔一缩,挥剑绞下两只袭向皇上的敌箭,站稳后狠瞪了一眼兰旭,甩手又回了场中。
场内乱箭齐飞,大小文官钻桌子躲椅子,人仰马翻。兰旭收枪,心乱如麻,幸而羽林列卫,足以抵挡。周成庵见此情状,躬身劝小皇上暂且躲避,小皇上置若罔闻,岿然不动,凝眸森竦,沉声道:“留活口!”
兰旭和许仕康齐声应下。许仕康辨明敌巢,带一队人马直捣,马蹄雷鼓群动,一扫妖氛;兰旭守在小皇上身边,双目急切地搜寻场中花时的身影。忽地眼角白光一闪!兰旭一枪飞出,恰将数十米外一身白衣的蒙面刺客钉于树上!
兰旭心明刺客已闯入场中,此劫不能善了,务必保全皇上安危。禁军训练有素,听从指挥,与后续的刺客拼杀,兰旭打眼估摸,现身刺客不过十数人,阵仗倒是山呼海啸的,如果敌人分散排布,非常不利许仕康抓捕。
正当这时,万箭攒杀!箭簇如星,星如雨落,密匝匝天罗地网流银闪烁,直扑面门!兰旭手无兵器,扯下官袍注气成鞭,绞散皇上身前的箭雨;其余禁军与武官拼护在看台四周,然尚有一两箭漏网,划伤文臣,大呼小叫之声接连不断。
兰旭殷忧心切,一边挂心皇上有个闪失,一边惦记许仕康的进展,还得瞄着负伤的花时,一个不察,一杆利箭穿破官袍,兰旭屏停心跳,遽然旋身去抓箭翎,箭意欻疾,毛羽成刃,脱手的同时,在掌心豁出深谷般的血口,露出森白筋骨!
兰旭吃痛,血染箭身,淋漓满地。小皇上再沉稳,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箭尖裹挟血殷的疾风直奔眉心的场景,他做梦都没想过,呆呆在御座之上目睹渐大的银点!
说时迟那时快,小皇上眼前一花,一袭紫色闯入眼帘,隔绝死亡的气息,下一刻,紫色如山崩——
“舅舅!”
小皇上惊呼!兰旭瞠目,只见周成庵挡在皇上身前,箭杆在心口犹自晃动!
“兰旭!”
花时解决最后一个刺客,听到小皇上动静,转眼只看到兰旭裹血的手掌,立时目眦尽裂!足尖点地,几步落到兰旭身前,撕出一条里衣,捧起他的手边缠绑边急道:“还有哪里伤到了?啊?还有哪里!”
兰旭艰难地动了动喉结,说不出话来,完好的手拍拍花时的肩膀,然后单膝跪在无助的小皇上跟前,查看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周成庵。
花时的目光缓缓爬过兰旭的肩膀,落到周成庵苍白的脸上,随之,嘴角扭出个不引人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