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一众人来得早,而宫宴需等入了夜才开始。沈旭芸一时得了闲,在屋内百无聊赖,便寻思着出去透口气。
邬公公正候在门外,见沈旭芸便迎上前:“问沈姑娘好。”
沈旭芸回礼:“有劳公公今日随行。”
邬公公两鬓斑白,身子瞧着有些佝偻,沈旭芸年少第一次入宫时他便是这般模样。倘若与他初识通常会觉此人活不过三年,今昔梅枝落雪点华池,他却也已在这深宫步履匆匆几十载春秋。
邬公公面对沈旭芸常是轻声细语的:“太后娘娘前些日子下了懿旨,近来宫规又严了,姑娘切记谨言慎行,勿要走远。”
沈旭芸听见太后娘娘时先是一顿,随后则恭敬答谢了邬公公:“谨记公公教诲,旭芸先行了。”
“姑娘且慢。”
沈旭芸回首,见邬公公左手握着浮尘,右手在袖中摸索半晌,最后是一枚小小的金橘卧于邬公公带着厚茧的掌心:“幸得陛下隆恩,上元节宫内赐这金橘,咱家也分得半盘,瞧着这一枚品相最是可人,姑娘拿着。”
邬公公居于宫中多年无儿无女,年年岁岁瞧着沈家这长女自牙牙学语到如今落落大方的窈窕淑女,从来对沈旭芸照顾有加。
沈旭芸接下邬公公递来的金橘,圆润的果子自掌中滚了半周后稳稳伏在沈旭芸的手心,周遭雪色如月下明镜,映于色泽饱满的金橘上更显那橘金光灿灿。
早些年邬公公送的东西还是些金银之类的压岁用,皆数被沈旭芸一一委婉地拒绝,近些年便送些不值钱却有心的小物什,沈旭芸便鲜少推拒了。
“这色泽真是可人,旭芸多谢公公。”沈旭芸笑着答谢邬公公将金橘收入袖中,邬公公慈爱地颔首赞许随后便缓缓离去了,沈旭芸瞧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徒然竟想起了祖父。
穿过一道拱门,沈旭芸环顾四周发觉此地有些偏僻,她裹紧外衣循着前人踩过的路径走,唯恐惊了路上雪,湿了绣花鞋。也顺道想寻个人烟多些的地方,在沈旭芸眼中,本就身处在这深宫之中就颇有些压抑,倘若还人迹罕至,更是有些瘆人。
熟悉的鸟鸣三声婉转,沈旭芸瞧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太监提着盖着锦缎的鸟笼匆匆而过,她上前叫住了他:“这位公公,敢问锦潭应往哪去?”
那小太监闻言停下脚步,打量了沈旭芸一番,瞧眼前人衣着朴素却另有一番雅致,绝非宫女,却也断不可能是皇亲国戚之类。疑是哪个世家女眷误闯,低眉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人为您指路。”
“等等,你手上提着的可是长公主殿下的那只黄莺?”沈旭芸此时终于想起这耳熟的缘故。
小太监表情一顿,诧异道:“小姐怎知?”
“那给我吧,我正巧去寻殿下。”
小太监有些慌张,后退一步恭敬道:“这,还是小人……”
沈旭芸心道长宁殿倒皆是些做事谨慎的,她自怀中掏出一块精雕细刻的木牌:“我是沈家人,前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叶秋宁的这只莺有副绝顶的好嗓子,沈旭芸一路有这鸟鸣相伴便也不再感孤寂,顺方才那小太监所指,她终得穿过窄径寻到了长宁殿前。
长宁殿内掌事的宫人认得沈旭芸,见她还提着叶秋宁的宝贝莺儿,上前行礼:“沈小姐来了,不巧今日殿下回来不到半刻便匆匆去了,眼下不知在何处。”
沈旭芸闻言回道:“无妨,我去寻她。”
宫人欲拦:“沈小姐,这笼子……”
“覃儿随我同去。”沈旭芸撇下一句便转头去了,留下淌着细汗的宫人。
长宁殿的偏殿后有处静谧的庭院,叶秋宁常屏退左右一人前往闻风听雨,沈旭芸看这漫天白雪皑皑,便猜她就在那小庭中。
待寻着那庭院的拱门,沈旭芸于门侧先探头瞧了一眼,果不其然一身玄色坐于庭中观雪的便是叶秋宁本人。可令人诧异,叶秋宁身侧,还站着位身着华贵朝服的男子,手中提着官帽颇为闲适地依靠在柱子边,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旭芸顷刻噤声,蹲下身去,大半衣摆与皎洁的雪融作了一体。半晌,叶秋宁徒然站起身,不知对那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拂袖而去,留那男子一人立于庭中。
沈旭芸方才站起身来缓步入了庭院,约莫离了那男子有六丈远的距离,她笑道:“这里可是长宁殿,周遭宫人这般多,丞相大人真是好胆魄。”
孟逍杭闻言转头:“你怎在此?哦,忘了今日是上元节。”
沈旭芸上前将鸟笼放下,问道:“你与殿下怎总是这般别扭。”
孟逍杭苦笑:“你明知其中利弊何苦打趣我,只是奉命前来罢了。”
“你看你张口便是利弊利弊。”沈旭芸虽一如往常地看不透孟逍杭此人心中作何想。
孟逍杭却转了话题:“对了,你上回托我寻的那女子,你最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沈旭芸蹙眉:“何意?”
孟逍杭道:“我前些日子指派兵马司丞,借有百姓举报陈琛年强抢民女之故,将陈琛年在郊外藏人的私宅都给挖了出来,未曾寻得你所说的那姑娘。”
沈旭芸的心再度沉下去几分,她极力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去:“……好。”
孟逍杭颔首,随后开始谈论另一件:“长公主向来与太后亲近,近来竟与陛下有些不对付,早作打算为上。”
此处人迹罕至倒是极好的论事之地,沈旭芸顺势坐在庭中石凳上:“你对外是与陛下同营,太后视你为钉刺。秋闱后随着几家争抢填充门生,外戚势力越发猖獗,这极不利于我们,好在陛下眼下尚且风华正茂……”
孟逍杭打断她:“非也,陛下近来患了隐疾,密召了太医诊治却全然无策,我疑是有奸人暗算。”
沈旭芸首先问:“那今夜的宫宴?”
“龙体尚且无碍,那隐疾,依据太医所言,影响的实为皇嗣。”
倘若只是起风寒之类的疾病尚还有别的可能,而孟逍杭一语既出,沈旭芸几乎断定是人为,且必是太后一党。先帝有三儿一女,今上为长子继位,二皇子叶岩荒淫无度不堪大用封了个闲王,而三皇子叶珩年幼仅仅六岁在太后照料下。
于太后而言,三皇子实为最令外戚一党心怡的继位人选。若非当年孟逍杭向先帝谏言提前立下立储诏书,如今朝野怕是早已天翻地覆。
沈旭芸感叹道:“先帝一身英明神武,唯一算得上是过的却是将最大的纵容给了枕边人,令人唏嘘。”
孟逍面不改色地接话:“权利熏心,再大的山盟海誓也会化作齑粉纷飞,平民百姓家暂且如此,更何况是手握天下的天家。”
“说回正事,你在朝中与各方斡旋本就举步维艰,明年开春,怕是更加难行。”
孟逍杭颔首:“我仍持此前观点,在谢迁尧身上我得见破冰之契机,但倘若拉拢不成,明年春闱怕是最后机会。我向来不喜将自己陷于绝地中,因此明年开春前,我不欲放弃。对了,此人在你那如何?”
徒然提起谢迁尧,沈旭芸便想起与他近些日子的接触:“他暂且不会离皇都,可若是要改一人心之所想,孟逍杭你应当知道有多难。”
孟逍杭却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呦,他不走了?有进展但不多,看来是还差一把火。”
沈旭芸思索片刻问:“孟逍杭,外戚一党我知道你自有打算,但你能否应下我一事?”
孟逍杭挑眉:“那倒是新奇,沈小姐请讲。”
“莫要因为你的缘故将长公主殿下扯入这漩涡中。”
孟逍杭却沉默了,他笑而不语。厚重又肃然的朝服更衬得他周遭寒气逼人。
沈旭芸脸有些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孟逍杭的沉默:“孟逍杭?你可听见我方才所言?”
半晌,孟逍杭开口了:“生于帝王家,便是命,绝非你我凡人能左右的。”
沈旭芸被孟逍杭这含糊不清的回答说得有些发怔:“长公主无辜。”
“我知道。”
“你明明有能力将她远离这些勾心斗角。”
“不一定,”孟逍杭面不改色,反而站起来将官帽戴正:“好了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我不宜失踪太久。”
沈旭芸见他要走:“等等。”
“怎么,沈小姐还有吩咐?”孟逍杭裹着大氅,已是起步之姿。
沈旭芸将那鸟笼提起:“这是殿下的那只黄莺,名唤覃儿,你帮我顺道带给殿下。”
孟逍杭似笑非笑指指自己:“这一身朝服你让我去长宁殿给你送鸟,沈小姐这是想害死我?”
“殿下此时应是在不远处的梅潭,你去便是,时辰不早了我需得紧些回去。”
孟逍杭提起那笼子,抬手掀开一角锦缎,那莺儿见着光便啼叫不止,瞧见孟逍杭的目光更是急促活像是见了阎王,他便迅速将那步盖了回去:“长公主怎养了一只这般聒噪的鸟。”
“你可千万别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番话,殿下前些日子才学了些骑射。”沈旭芸答道。
孟逍杭无言地看看那笼子似有犹豫,沈旭芸便催促:“你且去吧别冻着覃儿,今日实在是我赶时间被迫托付于你,改日向你赔罪。”
“行,你且待我明日带人来将你祥福楼的浮洱茶悉数搬空。”孟逍杭玩笑道,最终还是提着那笼子踏着雪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