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教学进度很快,尤其是重点班。重点班的尖子们不需要老师在基础内容上多费口舌,理科课程上,往往只是简要地提一下关键和易错点,一笔带过,就迅速进入题型分析和重难点突破,这便苦了陶琢。
陶琢一边补之前的进度,一边跟新的内容,每天如痴如醉,做梦都是圆锥曲线动点和磁场电子漫天乱窜。用单宇的话说,这是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但差点被淹死。
一周很快过去,周五放学前,教室里从前往后传周末作业,厚厚一沓练习卷,半个班都在唉声叹气。
许瑛踩着小高跟进来,敲了敲讲台:“安静安静,别叹气了,把周六自愿补课通知传下去,让家长签名,下周带回来。”
下面顿时一片惨叫:“什么通知?”“谁自愿?我吗?”“不要啊——”
许瑛紧接着宣布了更残酷的事实:“干什么,都高二了,心里有点数好吗?以后每周六上午补半天课,前两个小时考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按这个顺序一个月轮一次。后两个小时上课,讲重难点,上什么课每周通知,下周正式开始,别睡过了。”
惨叫更加凄厉:“卧槽了,还要考试?”“教育局电话在哪里,臣妾要告发一中贵人私自补课……”“每周考一次,杀了我吧!”
“瑛姐,这个考试排名吗,”终于有人抓住了重点,“考什么内容啊,刚学过的吗?”
“排啊,当然排,”许瑛阴险地笑,“家校通会发短信的,想什么呢?学过的都考,大综合。”
下面直接没声了。
陶琢在听到“考试”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想找个楼跳了,等许瑛讲到“大综合”,陶琢已经物色好了楼——就教学楼对面那个天文台,校内最高建筑,跳下去直接一了百了。
单宇晃着椅子前后摇:“淘宝呀,你怎么办啊,你还什么都没学。”单宇已经无视陶琢抗议,给他起好了外号。
陶琢气若游丝:“还能怎么办,和你去年级400的位置做邻居呗。”
一中高二理科生总共一千来人,单宇排年级400,用许瑛的话说,已经是重点班之耻了。
单宇同桌霍超插嘴:“你就先别担心别人了,老何说了,下次数学再上不了平均分,让你把所有错题手抄一遍。”
单宇惨叫:“那总有人是上不了平均分的啊,平均平均,他不教数学的吗,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放学后提着厚厚一沓卷子往宿舍走,陶琢和单宇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单宇是短住生,等下就要回家。
一中的住宿生分长住和短住,长住生家在外地,周末也住学校,短住生则可以每周回家。单宇和乔原棋都是短住,严喻和陶琢是长住。
陶琢:“那岂不是宿舍里只剩我和喻神两个人?”
“是只剩下你,”单宇说,“我们喻神都住自习室的。”
“你要实在担心,就找人给你补一下,”单宇话锋一转,提点道,“一中的考试,自主出题的话,基本上还是围绕讲过的东西为主,你借个笔记看看效率高很多。”
“我知道,”陶琢说,“乔原棋在帮我补物理。”
“数学呢?差最多的是数学吧,要不你问问喻哥?喻哥其实很好说话的。”
陶琢脑海里闪过严喻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想了想说:“再说吧,先补一科是一科。”
书包被学习资料塞得满满当当,单宇把它甩到肩上,准备回家。半只脚踏出去又转回来:“要不我带你出去吃一顿吧,正好熟悉熟悉周边环境。”
陶琢闻言欣然应允:“可以啊,吃什么?我请你。”
单宇算盘达成:“那吃贵的吧,有个日料店不错。”
陶琢服了:“你好歹稍微客气一点呢?”
单宇得知陶琢家庭情况后,经常“陶公子”长“陶公子”短地叫。此时一边念着“我和我们家淘宝客气什么”,一边笑嘻嘻扑到陶琢身上。人和书包加起来一百四五十斤,差点没把陶琢压死。
两人没个正形,在走廊上打闹起来,严喻就在这时踩着满地林荫上了五楼,转过楼梯角,看见两个不明生物抱在一起扭来扭去,顿了顿脚步。
陶琢余光瞥见,摸摸鼻子,和单宇分开,给严喻让出一条路。
严喻单肩挎着书包,在斑驳的夏日光影里走过去,点点头:“借过。”
“要不喊上严喻?”陶琢心里一动,问。
“喻哥啊,”单宇道,“他应该不会去吧,你问问?反正以前班里有什么聚会喊他,他都拒绝的。”
陶琢回头看,严喻正站在阳台,微微弯腰,两手随意搭在阳台外墙上,盯着墙外茂密的榕树出神。
大半个后背都沐浴在南城明媚的阳光里,校服被晒得雪白,热风如浪潮般拂来,不时掀起少年人衣角,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
地上则蔓延出一个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这样啊。”陶琢说。
“是啊,所以算了吧,估计他发会儿呆就要去自习室了,”单宇拉陶琢下楼,“他偶尔会灵魂出窍一下,估计在补蓝条,不用管啦!”
单宇把陶琢拽出了一中,边走边给他介绍周边情况。
一中前门是南城的主干道,对面是大学,再往南走有商业区;后门往北则是美食街,以及隔着一条马路的又一片商业区,繁华无比。
“所以胡斌可烦了,总有住宿生借走读生的走读证溜出去玩,屡教不改屡禁不止,最后干脆不抓了。”单宇说。
“胡斌是谁?”
“教导主任啊,光头那个,”单宇比划,“看到他手机藏好点,这人手段高明。”
一中虽然允许住宿生带手机,但不允许把手机带出宿舍。不过学生大都贪玩,总有各种手段躲在教学楼角落联机开黑,胡斌为此操碎了心。
陶琢忽然想到:“那喻哥的airpods呢,胡斌就没看见过?”
他有时怀疑严喻的耳机是长在耳朵上的。
“当然看见过,喻哥从来不避嫌。不过人家胡主任说了,”单宇绘声绘色地模仿,“‘看看人家严喻,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那耳机我就是摘下来,里头放的肯定也是英语口语。’”
单宇带着陶琢把周围转了个遍,到处踩点,告诉他这家的卤肉饭好吃,那家的麻辣烫不错,柠檬茶哪家酸,哪家甜……最后去了商场里的一家日料店,胡吃海喝,狠狠宰了陶琢一顿当导游费。
“回去的时候买几个面包,”单宇良心未泯地提点道,“周末饭堂早餐又少又难吃,关门还早。囤面包能解决所有问题。”
陶琢应声,和单宇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目送这人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陶琢双手插兜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羡慕。
陶琢按单宇的指令绕去面包店,挑了几个不同口味的面包,又去华润万家,翻出之前列好的清单,补齐了所有需要的日用品。
各色锅碗瓢盆乱七八糟,足足塞满两个大编织袋,陶琢差点没拎动,十分狼狈地爬回学校。
此时已过了八点,夜幕低垂,周围居民区的住宅楼亮起星星灯火,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陶琢像个八爪鱼,拖着编织袋往前走,走不远就累得站在路边喘气,抬头看见窗户里家家户户和睦的剪影,一时间更觉心酸。
陶琢就这么拽着编织袋一路蜗牛似的缓慢爬行,视野里却忽然多了双白色帆布鞋。
那人路过,在陶琢身边顿了顿,沉默地停下。
陶琢的视线顺着对方裤腿一路攀爬,路过宽大雪白的衣摆,和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最后撞进严喻那双深黑的眼睛里。
严喻居高临下瞥了眼这两个倒霉的编织袋,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朝陶琢一扬下巴。
陶琢再次读懂了严喻的身体语言,让出一个,严喻单手提起来。
陶琢两手提着另一个,落在严喻后面,想了想,小跑两步跟上他。扫了一眼这人耳朵里的耳机,特意提高音量,大声说:“谢谢喻哥。”
严喻听见了,脸朝他的方向偏了偏,还是垂着眼皮,看不清表情。
半晌后沉声开口:“不用。”
严喻帮陶琢把编织袋搬上五楼,陶琢又千恩万谢了一番,严喻只是点点头,从下午发的那一厚沓练习卷里抽了两张,夹在草稿本里,拎着支签字笔去自习了。
陶琢把编织袋里的日用品全拿出来,分别安置好,打算洗个澡。不料宿舍热水还没烧好,只好先用冷水随意冲了冲,换了身衣服,也拿上东西下楼。
自习室里人不多,严喻坐在角落,戴着耳机,正一手撑头,一手转笔,安静地看生物实验题。
那是严喻在自习室的“专属座位”,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雷打不动,久而久之其他人也不去打扰。严喻会放一些常用的学习资料在桌面上不拿走。
自习室的木门很老了,推拉时都有刺耳的“吱呀”声,严喻抬头扫了门口一眼,见是陶琢,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写题。
后排还有零星几个人,大多是长住生,和一对小情侣,偶尔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陶琢挑了个空位,离严喻不远不近,坐下来翻出数学试卷。
时间就在这让人心安的寂静里慢慢流逝。
何涛这周发的数学练习卷很综合,难度高,计算量大,陶琢算得头晕眼花,做完除最后两道大题以外的题目,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陶琢抬头环顾,发现人已经陆陆续续走空了,只有严喻还坐在原位不动,换了张卷子写。
陶琢起身,去走廊活动筋骨,顺手摸出手机看微信,班级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那两道大题,怒骂老何变态。
两道题都不知道何涛是从哪搜刮来的,又难又刁,搜题软件上搜不到。
有人在群里艾特余沅,她是五班的女班长,常年追在严喻后面考年级第二的学霸。
余沅发了圆锥曲线的解题过程,说导数那题她也不会,让他们周日晚上去问喻神。
严喻有微信,也在群里,但从来不发言。
陶琢存了那张解题过程,无视单宇“上线黑一盘,速速”的骚扰,切出去翻朋友圈,漫不经心向下划,忽然一顿。
是林女士的九宫格,好像是和老公女儿出门吃饭,三人在某个高级酒店,窗外是东方明珠和黄浦江,西餐摆盘很精致,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笑得也很可爱。
陶琢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转学来南城,除了想逃离让他窒息的“别人的家庭”以外,还有一个小算盘是,也许转学这个带有叛逆含义的行为,能让陶正和与林思含在幸福美满的人生里,偶然间想起陶琢这个小插曲。
也许会因为一点愧疚,一点同情,以及一点最后的怜爱,分给他一点关注。
但算盘好像落空了,事实是没人注意到他。
陶琢深吸一口气,主动调整心情,心想就当没看见那条朋友圈。
走回自习室,发现严喻已然不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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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