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归相信,一两次碰不上是巧合,十几二十次是人为。
要是真是运气就算了,要是有意,她相信自己能在下次见面时叫出他的身份。
她进澹台家觉得新鲜,忘了早就盯上她的婆子。天才蒙蒙亮,婆子率领着侍女大军,持木梳香油,杀气腾腾冲破她的房门。
“还不快梳妆?公子今儿要回来了。”
灯笼的光漏了进来,各色绣花鞋踩起飞扬尘土。
曾被皇帝以相似方式骚扰过的牧归按捺火气,强忍眼球刺痛,和和气气:“现在天还黑着。”
“黑着?快卯时了,怎么可能还黑着?杨姑娘平日这个时辰,早就洗漱完和王姑娘练琴去了。”
婆子径直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褥:“她们琴艺比你好太多,都愿意苦练,而你天资本就不如她们,到时候连侍妾都当不得。”
“晚来一个月,本就不如她们,若再不知上进,落下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嫁夫从夫,要真想嫁给公子,就收收你的脾性。瞧你的字画,我都不愿说什么。得亏主子们脾气好,还愿意收你。”
这些话憋了许久,今日开了个头,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侍女趁这会,将梳洗工具和廉价香粉码在床下,一字排开。
牧归困得眼皮子打架。除了开头那句,剩下的语句从她光滑的大脑上漂了过去。
婆子越说越起劲,她竟听出些味道,睡意再度席卷。
眼一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雷响:
“腿不好用啦?还不快起来?”
婆子呵斥,袖手站在一旁。
到底是要送给主子的丫头,主子还没见过,必须要完完整整,否则就是她的失职。
“诸位,听我说一句。”
“总爱下意识贬斥人,某种方面来看,也反应了内心的自卑。越是在意的越会下意识避开,又会偷偷关注。”
“你方才进门,瞪了我十次,瞟了衣衫五次,玉七次,能敦促一个人放弃睡眠早起,靠的是热忱,是爱,”牧归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得出结论,你心悦我。”
“胡说什么?”
婆子才起的慌乱神色在瞥见床榻后,又平复了,恢复那股神气。
不过挫一下这人的锐气,这人却敢这样……果然不知礼数。
“嗯嗯。”
牧归打了个哈欠,翻个身接着睡。
她真心怀疑婆子的用意。二人才认识几天,婆子恨她恨得不行。
婆子走前放了几句狠话,大意是自己好心来叫牧归,她一点也不领情反而借此诋毁自己,意图让自己的名声一落千丈,破坏她和师爷伉俪深情。不过是比寻常侍女稍微好点到头来还是奴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等告诉总管和主子定要好好削她。
牧归又睡了一个时辰,翻身下床,差点踢飞地上的密密麻麻摆着的物什。
婆子再没来过。据说她真的告到总管面前,灰头土脸,膝盖一软,喊着冤枉。原是想着主子不在,自己打小陪着夫人,和夫人关系极好,定能为自己做主。
哪知实在不巧,那日偏生来了位客人。他来找主子,没找到,正准备出门,却是见到这一幕。总管大感丢脸,还好宋公子不计较,只说“来日再会”。夫人听了什么都没说,两日后,婆子自愿去了别馆。仆从闻到风向,噤若寒蝉,安静不少。
没了婆子打搅,接下来的几日,牧归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直到侍女来找她,说外头花开得极好,让她出来走走。
“夫人的意思,怎敢不从,”牧归一笑,将琵琶收好,“劳烦二位姐姐带路。”
侍女指了一个方向:“一直往那走,见着亭子就是。”
澹台家连一只鸽子都飞不进来。婆子之事后,仆从大换血,那几日门前每天都停着车马,下车的欢天喜地,上车的哭天喊地。
夫人没禁她们的足,但谁都不愿做出头鸟。
牧归听着少女清脆笑声,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亭子四面落了帘子,外头又摆了屏风。牧归挑帘进来,二人笑容一僵,细细打量过她的脸,才松了身子,放下茶壶水盂,拉牧归坐下。
她们都是金陵人,背景不算深厚,王姑娘家里从商,做些布匹生意,另一人的哥哥在朝中当差。
“朱姐姐,你的画我瞧过了,意境极美,但线条勾勒之下,又带着杀气。上头那些最顾忌这个,我这位置本该是姐姐的。”
杨姑娘指甲染得通红,侧面瞧着又有些发蓝。
“别提这个。早些时候我问过厨子,说今日做了新样式,但是没人吃过,不知滋味如何,还不敢拿给夫人。我央她给我留了一份。现在应该送来了,”王姑娘拍了同伴,嗔道,“不知谁送的,瞧着快一个时辰了,还没送到。”
能叫得动小厮,她们的位置比自己高许多。
一亭子三个人,就她不知。
二人在牧归来之前聊了许久,牧归不接话,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上。说了一会,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少了一个人?
再一看,却是松了口气。原来牧归只是瞧着某处太过忘神,呼吸声微,她们几乎听不着,无意识间将其忽略了去。
二人对视,王姑娘笑道:“姐姐在看什么?”
“看柱子。这块的纹路着实奇特,我从未见过。”
二人跟着看去,看着柱上刻着的花纹,齐齐笑道:“姐姐,你糊涂啦,这是澹台家的标识呀。”
牧归一愣:“什么?”
“他们常用在铺子上的,书信也会用。姐姐瞧,那也有。”
柱上,桌上,炉子底部,均有类似花纹。
类似,但和她那块玉不同。
“这和我见过的不太一样。我见过的那个,这个位置要往里收一些,瞧着像风筝。”
“可是他们一直用的这个……”杨姑娘眨眨眼睛,一拍脑袋,“姐姐是不是拿到过澹台家的玉佩环扣?”
“有何讲究吗?”牧归反问。
“姐姐拿到过吗?”
“曾在别人手上见过。”
“见过就对了。”
杨姑娘在半空画了个圈。
“百年前,澹台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某日,一个孩童在后山玩耍,捡起了一块石头,霎时风云变换,天边生紫气。”
“他觉得奇怪,将其带回家中。将石头凿开,却见一血色玉佩躺在石里,起上有银色花纹,瑰丽奇特,自有玄妙。”
“小孩得此玉,一下开窍,长大成人后,带族人搬到北方。他便是澹台家先祖,玉则是祖传之玉。”
“你的意思是,他们将玉上花纹拿来,当做自家标志用?”牧归无声敲桌。
“为表示不忘本,图吉利。”王姑娘强调。
“一块玉当信物不够,因此选了带类似花纹的。只是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玉,再怎么像,还是会有不同。”
牧归伸出手,细细摸过纹路。
难怪群芳阁里,她觉墙下图案毫无规律,难怪澹台大少如此有底气,难怪小二听到她主动搭话这么吃惊,难怪难怪。
二人看牧归摸着摸着忽然开始冷笑,顿觉寒冷难耐,同时往炉子里扔了块碳。
“兴许是帘子太薄,我让姐姐抱床褥子来。”
王姑娘掀了帘子,走出去,惊喜地叫道:“快进来,等你许久了。”
“七娘!”杨姑娘喝道。
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她们如今也算是澹台家的人,需避嫌。
小厮闻声抬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蒙了雾,没什么神采。年纪轻轻,蓄着大把长须,显得老成。
一张很标准的脸。长得很符合牧归心中“一般人”的形象。
他不知在帘外等了多久。向众人欠身后,快步上前,并未多看,只在摆糕点时微抬了眸。
小厮摆完糕点,收拾了桌上无用物什,出了亭子。牧归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他是谁?”
“姐姐忘啦,那会分了两批,咱在这头,小厮在那头。他是和咱们一同招进来的,”杨姑娘怪道,“姐姐为何问起他?”
“我觉得他面生,”牧归斟酌词句,“从前在家时极少见过这样的人。样貌生得不坏,气度不像是侍从能有的,还懂礼数,应当是上过几年学的。读书人都有些傲气,他不去考功名,怎的跑来做小厮...一想到这,我心里有些怕。”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悄悄碰了碰牧归,示意她往林后瞧,“不光我们好奇,姐姐们也好奇。但澹台家极其不喜碎话,若被婆子发现,是要被喊去恭桶的。姐姐看得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了。”
“是了,这事是我偷...无意中撞见,同杨姐姐说了。朱姐姐想听,那我再讲一回,”她们的谈话瞒不过王姑娘,她扔了糕点,挤到两人中央,“放在别的地方还算稀罕,放到这可就不稀奇啦。”
见二人直直看着她,王姑娘扑哧一笑:“我虽是金陵人,祖籍却在岷山。听我娘说,我出生之前那会可乱了,魔教朝廷江湖人,在岷山打得天昏地暗。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娘说,还好她跑得快,要不我就无家可依了。”
“这些可怜人,朝廷收了一部分,但另一部分见过那日景象后,不愿意和他们走。有亲戚的还好,没有亲戚又干不动活的,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