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似乎注意到她们,用余光观察窥探,慕容姑娘往前挪了挪。
“你说我在这加什么好?”
慕容一看,空白画纸上已经落了几点墨。淡墨染远山,枯笔枝干旁逸斜出,枝上梅花饱满,花蕊挣出花心。轻弹笔尖,纸上顿时留了大小不一的细点,雪落纷纷。
一幅和宴客完全无关的雪景梅花图。
“此处可点上红色,”她看毕,面色复杂:“姐姐莫不是只会画这个?”
好看归好看,离题可是大忌。
“是的。都这样了,你让让我吧。”
牧归唰唰写字。
远山好画,往墨里加点水就成,容错高;树枝好画,少蘸些墨,下笔大胆狂放,自有豪气流露;梅花更是好画,若干稀疏小圆点落在枝上,赤色一抹点其神。
到此为止,再多就不会了。
好在她的特长不在画画,而是解析,又称胡编。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五彩斑斓闪金光的。
“市子那的消息如何?我拿这个换。”
慕容不断给牧归传音,抛出不同筹码,试图动其心。牧归恍若未闻,每画一处,便指着问她好看否改否。
慕容被其问得烦躁不堪,牧归心头亦是叫苦连连。
她们暗自较劲,铁了心不想回答对方。
最后,牧归放了笔,吹着未干的墨迹,缓声道:“都说了没有关系,你一遍遍地问,又是为何?”
“你知道的,你绝对是知道。他们的话从来不出错,是我打动不了你……姐姐。”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妹妹听了是相当欢喜,欢喜得连自己在哪都忘了。”
“你承认了?姐姐终于承认了?”
慕容不怒反喜。
“是,我就是你要找的妹妹,你再看看我的脸,有没有认出我?”横竖说不通,牧归索性胡诌,将笔一转,直指向她,“这么多年才来找我,你还有心?”
自打来了这,全世界的妹妹似乎都同时丢了,所有的哥哥姐姐都跑来问她线索。
“……你不是女侠吗?侠客行侠仗义,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理应如此,为什么帮了这么多人,唯独不肯帮我?”
“我只是想着,新年能见到家人就好,能见她一面就好。”
“只剩下她了……”
传来的声音似带着血,声声催泪,撕心裂肺。
慕容眼眶微红,仔细瞧她的手,正细微地抖着。
情不能自己时,手脚动作会不受控制,眼泪也会像开了闸一样,和积攒的情绪一同流出。
但她还记得这是澹台家,记得她们正在考核书画,记得泪将落不落,在眼眶打转的时候最美。
牧归的嘴无声地动了。
情绪到位,真情实感。但是在真话中混入假话,正如酒坛中落了霉菌,一品,便品出让人难受的味道。
回避了“是谁告诉她的”,取了另一位女子的面皮,却在这对她抹眼泪。
听到“过节”,她的思绪不知怎的,到了那日。
她站在灯上,灯火点亮了夜色,向更远处烧去。
很美。
他要世道太平,人人脸上带笑,家家添新。
他愿她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她确实前程似锦了。即便只是表面上的风光。
慕容请求她帮忙,虽然打着找柳沾衣的旗号,却不在意柳沾衣。她想接近的是她。
来路不明,动机不明,连家人都是假的。
但其找妹妹的心又是真的。
“你妹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乳名青儿,性子直,活泼好动。”见牧归松口,慕容一怔,将其相貌细细描述一番。
“青儿”是被歹人俘去的。慕容说,青儿十岁那年,最是活泼,缠着她出门,她拗不过,偷偷跑了出去,买了个糖葫芦,转头却不见妹妹。
慕容苦练武艺,听闻金陵城有间市子,只要给钱,想买的东西都能买到。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踏入了市子。
“我忘了他的样貌,似乎是个俊美男子,声音也是好听的。他说,本来这个消息要收我三十两的,但他和我有缘,什么……得天女启示,只收十两。我想,听说就算没完成交易,若是惊动了戴面纱的,也要给五两。”
“只有十两,再给出五两,剩下的钱不够买消息。但他确实瞧出我是谁,说中我的心事……他让我去澹台家试一试,里面有个气质最突出的,找她便是。”
听其描述,牧归觉得不妙。市子中的人说话风格不是这样的,这人听着莫名熟悉,像是在学她装神弄鬼。
果不其然,慕容手一顿,“远”字走之旁的捺多出了六成。
“后来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他根本不是市子里的。等再回去找,那人却消失了,就像不存在一样。”
牧归叹一声好惨。慕容没钱买真消息,只好拿着假消息,找上了她。
将话在脑中一过,牧归整整衣服,理了乱发。
“我气质特殊吗?可是美得人神共愤?”
慕容呀了一声:“和姐姐聊得开心,倒忘了作画。”
她忽然变得很忙,将中毫换成牛毛细的笔,用淡墨在被涂得黢黑的顽石上描摹,过长的袖子险些泡到水缸里。
牧归瞧她动作,只得拿起笔,将字的转角画得更利。
糖画……白鸽……追杀……夜奔……再是将她推开,就此消失。
发现自己中毒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藏,装出无事。她能断定绝是他自己下的毒。
好像忘了什么。
牧归下意识地想咬笔杆,在婆子严厉的咳嗽声中,悻悻移开了手。
她只顾着追杀他们的这几人,忘了扔给他们糖画的,还忘了鸽子上绑着的字条。
能让他们追其几里路,派出高手狙杀,字条上的内容定是关键。
“停笔。”
婆子再次摇了铃,小厮按动墙面机关,本是摆放着花瓶的地方往下一沉。众人这才发现,花瓶也做了机关,在沉下去之时,如花瓣绽开,露出中间的梨花木匣子。小厮背对他们,取出竹钉,往墙上一按。
“起。”
小厮上前,行礼,两人一画,将其挂在竹钉上。
画卷一一展开,呈现在众人眼前。字见风骨,诗显才情,画表心性。钉与钉挨得近,不少人瞧着自己边上诗书画俱佳的作品,又看看自己的,面色惨白。
本来觉得自己作得挺好,可与身边的一比,高下立现。
牧归看着挂上谄媚笑容的婆子,再看一个个汗如雨下的女子,有了个诡异的想法。
他们不会真的在找文武双全的侍女吧。
画和诗都在墙上,婆子让她们介绍自己的大作。她们心绪正激荡,被比下去的哪有心思讲,为礼数,只好硬着头皮编,磕磕绊绊。其中也有说得极好的。
牧归若有所思。这关考的应是心性和胆识。
“朱二姐。”
婆子对她画作不屑一顾,出于好奇,还是瞥了一眼。一眼之后,眉扬到发际线,又重重地落下来。
有山有水有雪有梅花,这些都还算常见……但梅花上绑着糖画,河里躺着鸽子,药瓶形状的河灯上“来都来了”四个大字瑟瑟发抖。
毫不相关的东西上画了更沾不上边的东西。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东西?
牧归施施然站起。
“奴家作的这张图名为《欢喜》。客人来此,受如此礼遇,大悦,饮酒三十杯,喝到兴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山水间有无穷兴味,使之想到家乡之乐。回程之时,依依相别,天感主客友谊,降瑞雪,遣白凤,冬日花满枝。”
众人呼出一口热气——牵强附会。
婆子指着糖画。
“这是?”
“主客友谊的结晶。”
手下移,指向白鸽。
“沉溺于主客友谊的白凤。”
再一顿,指向“来都来了”四字。
“主客共同书就的卜辞。”
婆子晃了晃,手不留神碰到了起伏的枝条,牧归肃然道:
“仙人指路。”
本来觉得作得不好的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差了——原来还有更差的。
婆子看了一眼后方,让其坐下。慕容姑娘跟着起身。
四尺三开的宣纸上,画了一块硕大的岩石,仔细看,石上生了细细的毛。右上角有诗一首,黑糊糊的和石头黏在一块,只能模糊地看出个“远”。
“奴家作《磐石》一张,以示主客情之坚,刀削火劈不能动。石上生草木,表不息的生机,和……”
慕容姑娘看向牧归,牧归传声:“……冲天之势,长寿之兆。”
“……和松柏韧劲。主客齐心,得天赏识,天为之动容,在岩上留《长生帖》,习之得长生,佑子孙万代。”
她一福身子,款款落座。
牧归赞许地点头。
婆子险些戳破纸张。
所幸后面几位还算正常,婆子听着,脸色不算太难看。待全部介绍完,有人捧上茶盏。
她们正吃茶,没注意到侧方一屏风之隔,几名锦衣男子围在暖炉边,围看这一闹剧。
“你看如何?”
居于主位的男子蓄着一把胡须,脸色红润,转向坐在其右手侧的男子。
宾客随美髯男子看去,见他不住把玩折扇,心头陡然升起羡慕。
初见是长辈与晚辈,而现在,他们能平起平坐。
“着实有趣。”
“有趣?”美髯男子一愣,放声大笑,“依你看,留几人?”
持扇的谦逊一笑,一一扫过面前几人,在某个影子身上一停,接着随意地点了几个人。
“果真有趣。”
这人看她,却不选她。
美髯男子不甚在意,手一挥侍从立即将名单填好,送到外头婆子手上。
婆子夺过名单,一扫,眉舒展了不少。
“慕容氏,杨氏,王氏,随我来。其余人用完茶后,可自行回去。”
牧归手一抖,茶水险些泼自己一身。
她落选了?
深夜忽然想唠嗑
其实不止小元心动,小牧也动了。心动而不自知的不只是他
但是小牧的脾气ummm
用骰子法向小牧反复确认了
今天这章还是熟人局,没人看到,那就自说自话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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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