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斗 第12章 第 12 章

徐贤俊神情专注，仔细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皮肤，消毒的时候，陈嘉树明显看到杨柳握得关节发白的拳头颤了颤，镊子下去的时候，他闷闷地哼了一声，楞是没有喊出来，再之后，连哼声也没有了。

徒手取子弹有多疼，一年前他在南境也经历过。当时他落了单，子弹射入了他的左大腿，为了保住这条腿，他只好自己动手。子弹的创口通常很小，但要把子弹取出来，得先忍着自残式的剧痛扩大创口——浅了还不行，要下得去手。等把子弹取出来了，人也差不多晕厥过去了。

陈嘉树面无表情地偏过头去，他能感觉到空气变得腥咸，那个受了枪伤一声不吭的男孩子，取子弹的时候同样一声不吭，他好像受过很多伤，或许每一次都是像这样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过去。

他这么能忍，把所有痛苦咬在牙关里，却因为陈嘉树稍微用力捏了他的手而假装要哭，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应该是装的吧，装作很怕疼的样子。

陈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向在手术台上的杨柳，也许现在才是装的，装作一点也不疼。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怵目惊心的伤痕？

有新有旧，有深有浅。

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陈嘉树眼睛微眯，若有所思的脸上凝重了很多，他忽然想起杨柳曾经一语带过的悲惨童年。陈建雄真的帮助杨柳摆脱了不幸吗？如果是真的，陈嘉树可以原谅他在自己人生里的无数次缺席。

虽然没有使用麻醉，但是由于患者令人惊奇地配合——没有哭天喊地地哇哇乱叫，给医生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徐贤俊最后包扎好伤口后，终于用力松了一口气，像是把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甩开了一样轻松。

陈芸扶着杨柳坐起来，一边细心替他把外套穿上，一边满眼佩服道：“哇噻，你也太厉害了吧，这么大的创伤居然都能忍下来！”

杨柳深吸了一口气，扯着毫无血色的嘴角笑道：“本来是忍不下来的，但是看到这么漂亮的护士姐姐在身边，就觉得不能丢脸。”

陈嘉树：“……”

刚喘上一口气，居然就开始当着他的面勾三搭四！

小王八蛋！

陈芸被杨柳的甜言蜜语灌得五迷三道，再加上苍白的小脸蛋和乖巧的小虎牙，实在我见犹怜，几乎要忘了和他一起来的家伙刚才还拿枪指着她，陈芸屁颠屁颠地扶着杨柳下了手术台，用小得只有杨柳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被绑架了？是就眨眨眼。”

杨柳顿足，冲陈芸眨了个神魂颠倒的眼，就在陈芸搜肠刮肚地替他想办法时，听见杨柳又轻笑了一声：“谁绑架谁还不一定呢。”

陈芸愣住了：“啊？”

徐贤俊是个厚道人，他从储物柜里拿了几个药瓶出来：“没打麻药，这个创口吃止痛药不一定有效果，不过伤口恢复期应该能管一点用，哪怕是心理作用也好。这些是我特意备着自己吃的止疼药和消炎药，你们拿走吧，一天三次温水给他服下。现在子弹是取出来了，不过我毕竟是个兽医，建议你们还是去医院……”徐贤俊同志本着医者仁心一番叮嘱，说到这里自觉失言——这对双雄大盗要是方便去医院，就不会劫持他这家小小的宠物医院了。

陈嘉树并未有任何被冒犯的感觉，他把药塞进自己口袋，露出一口白牙，十分阳光地笑道：“谢了。”然后丝毫不见外地从衣帽架上拿了一顶黑色鸭舌帽戴在自己头上。

陈嘉树噙着笑意：“徐医生，辛苦了。”他像刚才那样半搂半扶着杨柳为他借力，杨柳看了他一眼，并未推拒。

徐贤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推开了玻璃门，风铃像他们进来时一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欢送一般。

杨柳借着陈嘉树的力走得很快，几乎不像个刚刚取了子弹的伤者。

徐贤俊等他们走远了，才敢推门探出头去看。那两人很快没了踪影。

徐贤俊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们真傻，也不知道他们枪里有没有子弹，就被牵着鼻子做这做那。”不过心里默默吐槽归吐槽，他可不想亲身试验虚实。

“徐医生，你看这个。”陈芸把手机递到徐贤俊面前，她刚才收到一条本地信息推送，桦城公安官网发布的通缉令上面贴着陈嘉树的照片，请广大市民一旦发现此人，立即报警。

十分钟后。

“你说有个男孩受伤了？”

原本准备赶往桦城影视基地的李子予一行人径直到了这家宠物医院，他们查看了现场，询问了报警人，唯一的财务损失就是一顶黑色鸭舌帽，徐贤俊花了三十块钱在网上买的，另外并没有人受伤，陈嘉树没有和他们有过任何肢体接触。

“那男孩子中了枪，他们就要我把子弹取出来。”徐贤俊指着还未收拾的手术台——李子予接到报警电话，第一时间联系了徐贤俊，要他保留现场。

李子予让同事把沾有血迹的子弹和纱布装进物证袋里，又问：“他们取了子弹就走了？”

徐贤俊点点头：“是啊，连麻药都没打，简直……”

“简直什么？”

“……我都觉得有点惨绝人寰。”

取证的刑警冷哼了一声：“这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徐贤俊憨厚地问：“他为什么被通缉啊？我看他的面相不像那种人啊，有没有可能被冤枉了，他刚刚就没有……”

“……伤害我们”四个字被取证刑警冷声打断：“杀人犯脸上会刻着‘我是杀人犯’吗？这个人丧尽天良，杀了自己的爹！”

徐贤俊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嘴巴张成了一个恐龙蛋。

“那男孩受了伤，他们一定跑不远！”李子予双手背在身后，对那个愤世嫉俗刑警说道：“把这些东西送去鉴定，尽快查出这男孩的身份。还有，联系市局增派人手，以此处为中心发散式排查，请交管局的同事帮忙调查各个路段监控，有丢车报案的一定要特别留意！”

……

陈嘉树沿着小巷往前走到拐角处，知道徐俊贤一定会报警，加上刚才影视基地的枪击，警察一定会很快过来了解情况，然后就会开始地毯式的搜查。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大致把这附近能想起来的地方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发现目前唯一能躲的地方就只有音乐学院——人多，楼也多。

警笛声呜咽着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然后经过音乐学院的大门，停在了前方的十字路口，下车的警察迅速就位，排查嫌疑车辆和戴着帽子躲闪着的可疑男子。

陈嘉树和杨柳就是这时躲进了音乐学院的，他们趁着警方部署的空档，跟在前面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同学身后，十分自然地混进了音乐学院。

桦城音乐学院是一所百年名校，五年前又重新翻修了一次，大门设计堪称华丽，两边的石柱上刻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进门就是一个宏大的椭圆形喷泉，孜孜不倦地展示着校园的青春活力。

陈嘉树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低着头挡住了他那张帅气明朗的脸，和杨柳一起低调地淹没在青春的大学校园里。

“你能撑住吗？”陈嘉树低头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不行就说一声。”

杨柳几乎都快要失去意识了，听出陈嘉树话语里的担心，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脸，抬起眼皮和他对视：“我是个男人，随时都‘行’。”

陈嘉树：“……”

都什么时候了，还抖什么机灵！

陈嘉树看在他是伤员的份上，大度地对他的大言不惭视而不见——他现在虚弱得随时会昏迷，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让他休息。

旁边两个男同学背着吉他经过，陈嘉树十分自然地搭上了话：“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你们学校医务室往哪边走？”

两位男同学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直走经过三幢宿舍楼，然后左转，过了操场就能看见了。不过今天周末，校医可能不在哦！”

陈嘉树表现得颇为“困窘”，神色着急又不知所措：“我弟弟有点胃疼，还想找校医开点止疼药，唉，这可怎么办？”

两位男同学看到杨柳果然一脸毫无血色的苍白，立刻热心肠地替他想主意：“他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啊，要不要上医院看看去？”

陈嘉树说道：“他这是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我本来想送他回宿舍休息，可今天不是周末么，他们宿舍同学都约着爬山去了，他急着出来见我，钥匙都忘带了。”陈嘉树真诚地笑了笑，提议道：“能不能去你们宿舍休息一会儿，我去打点热水给他缓一缓？”

俩热心大男孩毫无犹豫地应道：“成！”

两位友爱同学，乐于助人的大学生毫无城府地相信了陈嘉树一番鬼话，把他们带回了宿舍，宿舍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杨柳身子一软，直接昏死过去。

江珵飞关上宿舍门，发现杨柳已经晕了过去，连忙招呼着陈嘉树抱着他往床上放，谢怀宇体贴地倒了杯热水，等陈嘉树放下杨柳后递给他：“你喂他喝点儿？”

陈嘉树接过杯子，道了声谢，打量着这间还算整齐的男生宿舍——学艺术的男孩子可能多少有点洁癖，没有四处乱飞的臭袜子。陈嘉树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四人间？”

谢怀宇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是啊，不过那俩哥们是本地人，周末都回家去了，你放心在这休息会儿吧，他们要回宿舍，最早也要到晚上八点以后了。”

“哦。”陈嘉树坐下后，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水，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冲两人笑笑：“我替他试试水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