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了。
要不怎么说梦只能是梦呢?梦里的一切都很怪诞,常常是没有因果地发生某件事,又是没给因果地做了某件事。
爹娘要她写下梦魇发生的事,但此事何其尴尬,褚卫怜说不出口。
也不能不写,否则无法问病。
于是她拿起笔,只简要写下有个“男人”一直将她留在身侧,不放人走。这位“男人”她不认识,在连续的梦魇侵扰前,她真的没见过。
奶娘不识字,收了纸簿就小心藏回妆奁。
日上三竿,烈阳已凌于天穹之上,暖烘烘的阳光照进窗台,褚卫怜这才注意到床边看她的王姑姑。
梦里的王姑姑与眼前之人重叠。
只不过跨过光阴,眼前的王姑姑年轻几分,未经历宫变的血风腥雨,眼角皱纹还没那么多,神韵也略不同。
褚卫怜愣住,眨了眨眼睛,出声轻唤:“王姑姑,大清早您怎的来了?可是姑母有吩咐?”
王姑姑抚住胸口,怪着脸色把她瞧了一遍,才惊叹:“姑奶奶,好在您醒了,方才真要把人吓死。是了,正是太后娘娘有吩咐,要您往正堂去。”
说罢掩唇轻笑,“有一人,她老人家要引你见见呢。”
褚太后是褚卫怜的姑母,也是她父亲的同胞姊妹。
前不久,太后说思念侄女,把禇卫怜接进宫小住。褚卫怜已经在慈宁宫待了五日,她端详着王姑姑似笑非笑的神色,大抵猜到要见的,就是二皇子夏侯瑨。
姑母很喜欢夏侯瑨,常跟她夸夏侯瑨的品行学识。
夏侯瑨今年十九,不经意间姑母还提过,他尚未娶妻未纳妃,连通房也不曾有。探问她觉得夏侯瑨如何?
于是褚卫怜猜到,姑母这回接她到宫里住,莫非想着相看亲事?
她今年也十七了,正是碧玉年华,出阁待嫁的年头。
原本姑母想接她小住时,爹爹与阿娘都不太情愿。那天晚上,阿娘攥着帕子忧虑说:“我前儿约了王家,要请媒人来看看呢。娘娘这时候来信,只说要眠眠住几天,也不知这几天是多久?”
“半月,一月,还是半年一载呢?如此一来,怜娘的亲事岂不是要耽搁了?”
父亲思索道:“你勿急,我再回信去问问。”
几天后,父亲又收到宫里来的信。
这回他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只与阿娘说:“让眠眠去吧,阿姐说了,她会照应好。”
临行前,父亲并没有与她多说什么,只吩咐:“你一向聪慧,爹也不担心惹祸上身。但遇到事,也别怕,有家里给你撑腰呢。有什么事你都可与姑母说,姑母是咱自家人。”
“对了,让奶娘也跟去,你那梦魇若又出现,切记写下,每旬都要寄回家。”
皇帝重孝,太后的慈宁宫是后宫修葺最好的地方。
褚卫怜跟着王氏,穿过画廊,一阵梧桐花的幽香扑鼻而来。
她轻轻闭眼,清风拂颊,吹散了弥弥沉沉的梦。能摸到的才是真,那梦魇又是何故?
遂叹想。
堂屋宫婢如云,有门边儿站的,捣饰花草的,沏茶添香的,还有给褚太后捏肩捶腿的。窗牖明敞,暑夏的屋内摆着大冰缸,细微时还有宫人手摇风轮的转声。
软榻上褚太后撑着手臂,还在小憩。
王氏看了眼上座,噤声递眼神。褚卫怜轻步走近,主动接过宫婢手里的团扇,轻轻摇。
褚太后睡得很浅,又嗅到一抹香味,缓缓睁眼。
人既醒,王姑姑立马来搭手,扶她坐正。宫婢为她整理衣襟的功夫,褚太后已经含笑向侄女:“大热天容易困,你看我等一会儿的功夫,就睡成这样。”
褚太后今年五十有余,两鬓生白。在褚卫怜眼中,她是慈祥又威容的妇人。
褚太后护短,重视娘家人,早些年父母都去了,只留下她和弟弟。加之褚卫怜又是弟弟的小女儿,太后更是疼爱有加。
“可不是,六月的暑气最重。”
褚卫怜接过话茬,她很懂的怎么哄人开心,笑着说:“是怜娘来晚了,让姑母好等。过会儿怜娘就去做清凉羹,来与姑母赔罪。”
来之前褚卫怜就和王姑姑打好招呼,梦魇的事先不与太后提,免得她老人家担忧。且这原也不是大事,她并非经常做这个梦,只是偶尔。
“你呀,你去做清凉羹,谁来见人?”
太后并不会对褚卫怜掩饰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会直白去说。但侄女聪慧,很多时候点到即明。
早在前几天的探问中,她知道自己侄女对皇子瑨没有不好的看法,也愿意结识。
瑨是诸多皇孙中她最看好的人,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要立妃,是她褚家的人该多好啊。
褚太后也不让她伺候了,拉起褚卫怜的手,意味深长笑道:“你瑨表兄还在外间候着呢,过会儿我让他进来,你且好好看,喜不喜欢。”
说完就抬手招人。
这位“瑨表兄”,褚卫怜说陌生却不陌生,说熟悉倒也算不上。她与二皇子瑨是见过的,小时候有一年养在姑母宫里,两人还一块玩闹过。
只她后来出了宫,回到褚家,十来年没见,对儿时的玩伴已没多少印象。
对于结识瑨表兄,禇卫怜是很乐意的。
她已经十七,正是碧玉芳华,最适配的年纪。如果要嫁人,谁不想嫁最好的?夏侯尉就是世家贵女婚配名列中的首选。
禇卫怜很早就意识到,想要日子过得好、如鱼得水,就要嫁给极具权势之人。她是绝不愿低头将就的。
不久,宫人引了夏侯瑨来。
这位二皇子,与她在宫外听到的听闻差不离。
他身量很高,进屋时衣袍翩翩,整个人容光焕发。
或许打出身就养在皇家的缘故,他周身的气度超脱京城勋贵子弟,很少浮躁,反多了几分矜贵与从容。
夏侯瑨随他母妃,模样生的好。至少在褚家给褚卫怜相的几门亲事里,没有郎君长得比他更好。
人长得好,看起来也便赏心悦目。
尤其夏侯瑨这趟进来,含着笑,有条不紊向他皇祖母问安,最后的目光落在褚卫怜身上。
不待褚卫怜开口,他就已经笑了:“这是祖母要我见的怜娘表妹吗?”
太后对视了下褚卫怜,倒是吃惊:“咦,褚家女儿不少,我也并未提过,你怎知就是怜娘呢?”
夏侯瑨收回目光,与太后笑:“孙儿不过一猜罢了。褚家姐妹虽多,可从小一块玩过的只有怜娘。虽然许久不见,也都长大,可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位妹妹便是怜娘。”
夏侯瑨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太后也回头看她。
褚卫怜知道,姑母在示意自己说话。
她福了福身,莞尔笑言:“二殿下还记得我,实在表妹之幸。十年前也是在慈宁宫,那时候二殿下常来逗姑母养的猫。”
提到过往,话匣子打开,褚太后哈哈大笑,说起往昔夏侯瑨是如何顽皮,拿弹弓打鸟,反被鸟扑。掏鸟窝,又被鸟啄。
这些事褚卫怜都有印象,但不深,她要做的只是附和姑母的笑,偶尔补两句。
虽然儿时做过玩伴,但很多年过去,许多事都淡忘了。褚卫怜和夏侯瑨并不熟悉,没有很多话要说,基本都是褚太后在说。
不过褚卫怜今日的要务,也不是和二皇子说上多少话,姑母只是让她先看看,看看眼缘。同时也让二皇子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
好在夏侯瑨实在有礼,褚卫怜偶尔说的几句,都是他接下话茬,声线温和动听。褚太后在旁含笑看着,满意点头。
最后夏侯瑨离开,太后拉着褚卫怜的手小声问:“瑨这孩子如何?不错吧?可比你爹娘找的那些亲事好?”
第一面印象是好的,且不说夏侯瑨的出身,但是见识和言谈就能胜过很多年轻小郎君。成亲当然要在能选的人中择最优,所以姑母要她看看夏侯瑨,她也很乐意。
褚卫怜眼眸乌溜闪动:“姑母,瑨表兄是皇子,于身份上旁人已经不好比了。怜娘知姑母是替我打算,可表兄身份贵重,我怕是也不能够......”
太后蹙眉,难得嗔怪:“怎就不能够?我褚家的女儿自是配得的!”
“怜娘,你也十七了,若不在姑母这儿看,回去就是你爹娘给选京中子弟。姑母再问你,不说杂的,只平心论,你觉得瑨如何呢?”
褚卫怜转了转眼眸,倒认真去想。
皇帝未立储君。
在诸多皇子中,夏侯瑨风头最盛,最得盛宠,她就算看遍全天下的亲事,也找不出身份比他更贵重的。于品学上,她略有耳闻,这是父亲也夸过的人。于相貌上,更不必说。
方方面面来看,这位瑨表兄都是很好的。而且如今的禇氏,才俊辈出,还有太后一力支持,又是京城最鼎盛的世家之一。
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禇卫怜习惯了深思熟虑,边走边看,不能立马拿主意。
她腆着脸与太后小声说:“我知姑母的心意。姑母,让怜娘再看看吧。”
“好,你再看看,我得闲让瑨多来慈宁宫尽孝道,方便你二人再认识。”
褚太后答应的容易,脸上笑意愈甚。
在禇太后看来,这门亲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瑨的生母是宸妃,宸妃家世不高,深知自己儿子得取个娘家显赫的妻子。而如今京城世家中,没有比她褚家更风光。
至于她那皇帝儿子,必然应允,更不需要褚太后担心。
先皇早逝,皇帝羸弱,自幼年登基,十五岁前都是褚太后和亲王代理政事。
十五岁后皇帝虽亲政,许多事也要问过母亲的意思。他的一生,都在按照褚太后的意思走,包括娶妻纳妃生子。
若说唯一背叛的一回,便是为了一个姓萧的女人!
想起曾经的萧妃,禇太后又开始烦躁。
萧氏,他是萧氏的儿子。
此刻慈宁宫外,夏侯尉暴晒在烈日下。
暑夏的日头本就毒辣,热气更是腾腾从地面往上蒸。
夏侯尉穿着旧褐衣,额头的汗还在外冒,顺过纤狭的眼尾。
他攥袖子擦了擦,眯眼看天色,与慈宁宫门前的太监说:“郑公公,您就让我进去见太后娘娘一面,只一面便好,我有事要禀与她。”
因为褚太后从不认这个皇孙,也不准夏侯尉唤自己祖母,因此他只能像宫人一样,恭恭敬敬地称“太后娘娘”。
郑公公无奈道:“三殿下,您回去吧,娘娘这时候午睡未醒,想来是见不了客。等娘娘醒了,我再使人知会您,可行?”
不过委婉推拒之词,夏侯尉垂了眼。
哪有什么午睡?前一刻,他躲在树后亲眼看着二哥从慈宁宫出来,手里还提了盒糕点。不必想也知,那盒糕点是祖母疼爱孙儿给的。
慈宁宫,来一回受一回辱,既然本就没希望得到什么,他从不浪费功夫在无用的事上。
只不过......打听了数日,知道她终于入宫了,就住在禇太后这儿。
夏侯尉的眸底浮出猩火,炙热地烧。既然她在,他怎么能不来?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希望。
夏侯尉复抬头,眸底的火光已经消失。
他看看自己的袖摆,褐色旧布衣,花样是大前年的老样式。
这种衣裳,连太监宫女都不爱穿,他却也只有这种衣裳,有些甚至破了旧了,还是老嬷嬷给他打的补。
夏侯尉的眸光幽幽扫过,这么可怜,褚娘子是出名的心软,看见了一定会可怜他吧?
所以,他一定要见到她。
夏侯尉讨好地与郑公公笑,最后手摸腰身,终于摸出一块玉佩。
母妃为数不多留给他的,递出去时夏侯尉有些不舍,还是咬咬牙给了。
郑公公拿在手心,一瞧那玉佩,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罕物,成色尚可。他跟着太后,见过的好玉远胜这样千百块。只不过,也不能说不值钱。
郑公公有些鄙夷,但还是挺挺胸收了。最后笑眯眯看向夏侯尉:“三殿下稍后,老奴这就去通传。”
收了钱,公公就能变奴才。夏侯尉奉着微笑颔首,眼底却没丝毫笑意。藏在袖里的手掌握了又握。
最后他抬头,冷漠望向蔚蓝无边的远天,还是舒了一口气。
终有那么一日的。
他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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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