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92章 死别

桦九没听明白，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他狭起眼睛，思索半天还是没想通，努了努嘴亲到巳弋手掌，舌尖往外顶，问：“什么别当傻子？”

巳弋沉默片刻，放开手，仰起头够到他嘴巴，在唇上轻落一吻。分开时却咬紧牙关，眼里竟有湿迹。

那会儿从怀里掉落出什么东西也没来得及察觉。是上一次从天殿带回来准备哄人的花苞，没来得及拿出手，已经在怀里放枯了。

巳弋苦笑一声，忍着憋着眼眶还是红了：“别来找我。”

桦九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呆愣着一动不动。

一瞬之间，他忽然捕捉到巳弋嘴角若隐若现又骤然消失的血丝，忽然就敏锐察觉到他刚刚的话外意思。

桦九陡然回神，猛地一皱眉，盯住他：“什么意思……哪儿来的血？”

虽然刚刚的荒唐了一翻，但桦九下嘴也有轻有重，总不能是咬出来的。

这话刚说完，他猛然一阵头晕，慢慢地视线模糊，眼前四五个巳弋，都不知道哪个是实体。

他晃着脑袋，有些睁不开眼，急切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巳弋翻身起来，把位置让给了桦九。

他背向远方血色天光，说：“我该告诉你，不要随意和别人接吻。”

山风撩起发带，衣角微动，巳弋脊背染上昏光，明明是向光一面，却只能瞧见无尽的黑暗，与这一刻的静好无比割裂。

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过身，杀进血海尸山。

他垂眼看着神识渐渐混乱的人，一言不发。

桦九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嘴角已经淌到下颌的血，顺着脖颈向下染红衣领。

他还有气无力地挥着手，妄图抓住巳弋。

好久好久，巳弋偏开头，望向身后。

花苞又落，滚入泥尘。

高壮梧桐之后的愈渐浓郁的血光，穿越过数万里，飞映到了他脸上。

他抬起一只手，视线穿过指缝里的梧桐尖梢，再往后，最终定格到那一片炼狱，语气平静得可怕：“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桦九强撑着清醒，心口猛地一阵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感受到了前方的埋伏的危急，神经骤然绷紧，声音都变得颤巍。

告别的时间，但巳弋什么都没说。

桦九有些着急，奋力撑起身一捞，想要拉住他袖子，歪打正着抓住了他的手，于是用了现有十成十的力把人攥紧：“你说清楚！是不是……是不是巨相的事？”

巳弋转回头，抽开手，还是一言不发。

“你怎么……”桦九瞪大眼睛，登时慌神，连扑几下，整个人摔下地，又甩了甩头，想要把那些不清醒全甩出去，努力仰头要看他，“你怎么吐血了？”

巳弋抬头长长吐了口气，好半天才蹲下身，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闭上眼感受着最后的缱绻时刻。

“来日，若是天殿的梧桐花开了，折一株放到……”巳弋说半截卡壳了。

他原本想说坟头的，可自己真身就要消陨，归于混沌，连个尸身都没有，哪儿来的坟呢？

“放到院子里的梧桐下面，再在此折一株埋一块，就当个冢了。”他捧脸的手微微发抖，连带声音都不自觉发颤，伸长脖子，凉唇紧贴桦九额头，一滴热泪和着血珠滑进后者衣领，哽下一声呜咽，“偏房的米罐子，一定记得打开。”

桦九一只手胡乱抹着他脸上越抹越多的血，一只手紧紧抓住他手臂，生怕下一秒落了空。

他摇头都没力气，连嘶吼声都变成了“吚吚呜呜”的哭泣声，跟婴孩似的。

巳弋慢慢松手，起身后退几步，似是摇了摇头。

桦九扑倒在地，净长的手就那样滑落，什么都没拉住。他一个劲儿往前匍匐，手指在地上乱抓，急切得不行，却只落得满手尘土。

在他眼神溃散闭眼前，巳弋旋身成了一抹银光。

“木生吾庭，复照同辉。桦九，我助你化神，替我等待新生，见证世间的还灵。”巳弋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清茫，“请记住我最爱你的这一刻，因为我没有以后了。”

在那抹银光彻底消失后，桦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哪怕陷入昏迷，他也不得闲，脑子里还演绎着幻想的一幕又一幕，无非都是和巳弋的岁月静好。

但他也会想到巳弋最后说的那些话。

还灵？难道巳弋要效仿妄极神引魂？还有偏房的米罐，到底有什么？

难不成是魂壑引？如果是这样，好像就能解释得通了。

那助自己化神又是什么意思？桦九想不清楚。

他整个人迷迷糊糊，脑子一热后又陷入重眠，接下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日升月落，春雨几轮翻遍鹊燕山，洗刷掉从南方传来的血腥味。

桦九再次醒来是一个雨天。

晨风过，吹斜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到地上人的手腕上，顺着斜度逆流进袖口，冰冷刺骨。

桦九睁眼时还有些恍神，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撑起身子，木然扫视一圈，鹊燕山一切如往，只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以往他回来都是看准巳弋在的时候，这地方他从来没这么凄凉地待过。

他低头，只见手上的血迹干涸后被雨水打湿，清晰地在掌心流动滑落，他这才想起来昏迷前的一切。

“大神仙……”他嘀嘀咕咕站起来，手在身上随便抹了几下，拍额扶墙稳了几步，慌乱目光四下乱找。

没有人影儿，只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梧桐莫名其妙枯死了。望向南边时，也再没异样，也不知道外面如何了。

这是过了多久？

他找不到巳弋，理所当然地着急，缚邪也联系不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院子里转了两圈，怀着忐忑的心情，决定上天殿瞧瞧。

奔往黔渡天殿，空无一人，庭院里那棵梧桐也死了。

他问门外灵童：“树怎么死的？”

灵童摇头。

桦九又问：“灵南情况如何了？巨相身在何处？”

灵童还是摇头。

桦九又急又恼，即刻飞身前往其他殿，一路上的每个人都是殚精竭虑和力不从心的疲态。

他刚到钏离殿时，瞧着人来人往的素装，呆滞了半晌。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按着心跳，在灵童问候声中进了大殿，面对低案上板着脸木坐的拓清，一时间有些不敢问出口。

桦九动了动苍白无色的唇，打算由浅入深，于是问：“长生呢？”

“哭丧去了。”拓清说得直白，毫不拐弯抹角。

桦九一愣，难以置信：“爻镇天尊他——”

拓清知道他要问些什么，直截了当，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灵官沧迟彧终，灵妖惊寒缚邪，身殁无痕。五帝天尊，抽骨铸锏，弑魔救灵，皆……”他哽咽一下，偏头不看桦九，声音抖得厉害，“皆身消神陨。”

身消神陨——

最后几个字贯彻心骨，令人发指，从头到尾每一个器官乃至每一根毛发都被震慑到，桦九动不了了。

他突然耳鸣，爆鸣声贯穿左右耳，冲入大脑，后遗症似的头晕眼花，又开始看不清东西，趔趄几步扶住书架，大口大口喘气，像是被什么压着呼吸不过来。

拓清还算冷静，扶人坐下倒了杯水，想要安慰又无从下口。

他们谁都痛心疾首，谁都无权劝慰。

桦九恍恍惚惚，仿佛神魂离体，痴呆了一般就那样坐着，眼神呆滞空洞，或许是背光，看不见一点光亮。

他突然想到什么猝然起身，眼里渐渐有了活息。

“对了……对了，米罐……”桦九结结巴巴，发疯似的左右比划，也不知道比划什么，“我还有米罐。”

“什么米罐？”拓清糊涂，也跟着站起来，瞧他还是有些站不住，一只手将抬不抬，想着把人接着点。

“对、对……”桦九自顾自念叨着，原地转了几圈像是在找路，好半天才看见门，朝着殿门手忙脚乱地窜出去，嘴里还嘀咕，“米罐、米罐……”

拓清还一脸糊涂，怕他出事，也就一路跟着。

回到鹊燕山，桦九在院子里栽了好几个跟头，几乎是爬着进的偏房。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米罐，明明一掀就开的盖子他始终摸不着边，摸索好几下，整个人都局促起来。

拓清只在后面看着，也不打搅。

桦九好不容易才掀开盖子，咽了口唾沫，探头往里面看。

一截飘散着银色玄力的东西，状似胸骨。

桦九愣住，瞳孔猛地放大，颤着唇哑巴了什么都说不出。

拓清瞧他那模样，不免好奇，凑近看了后神色突变，惊然无措起来。

“这是……”他又靠近几分，皱着眼睛仔细看几遍，才确定了下来，“神髓。”

所以，巳弋在抽骨应对巨相前，还将自己的神髓剥了出来。这东西是与神元一体的，从他们生于世间开始，神髓在神元就在。

要是一个正神没了神元，他将会在一天内历遍病痛衰老，走完凡人的一生，最后痛极致死，自然也不会被奉为神了。

这还是其一，更痛苦的，还是剥离神髓的那一刻。

神元与肉身一体，如果要抽离出体，不仅要忍受血肉离体之痛，还要刨掉浑身血肉骨头重塑，必须得心无杂念，否则将沦往万劫不复之境。

桦九现在知道为什么那天巳弋的嘴角挂血了。

他都不敢想，巳弋得承受多大的痛楚。

难怪，桦九此时只觉得胆汁都涌到心里头去了，难怪那天巳弋会说时间差不多了。

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天。

翻覆万物只需一天，生离死别也只需一天。

拓清瞧他呆愣着迟迟没有动作，不知道打击太大还是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提醒道：“祈旻天尊的意思，应该是以他神髓替代魂壑引，让你拿着它去引渡往天混沌的无辜生灵。事结后，你拿着他的神髓，便可飞升了。”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桦九遽然理清楚了巳弋走前说的那通看似胡话的真意。

巳弋将神髓交给他，一来是打算将这场灾祸中逝于往天混沌的生灵引回人间。

想来也是和其他四天尊商议过的，尽管神髓效果不如魂壑引，可总比没有好。

二来就是像拓清说的那样，等事情了解后，将巳弋的神髓占为己有，他就可以彻底成神。

桦九知道，剥神髓并不是巳弋非做不可的，其他几位天尊正神同样也能做到。

但这担子最后落到他头上，不仅因为少有人愿意过一遍极刑之苦，还因为考虑到了桦九。

他在给桦九的未来做打算。

如果新的秩序建立起来，桦九一朝成神，也就够理所应当待在天神道。按照混战后的人员更替，说不定还能混个统管的位置。

而且到时候真追究其桦九的身份来，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异常。

桦九此时探通其中关系，只得哑口无言。

见证还灵，助他化神……都说得通了。

但他并不接受事情就这么盖棺定论了。他抱着米罐，放空眼神思索半晌，他惊然回神，找到希望似的瞪大眼睛望着拓清。

“既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桦九脸上登时涌现惊喜之色，扯唇一笑，只是那笑容不同往日，多了些勉强无奈，还有不甘愿，“可以把他们全部救回来，引过轮回门，静等下一世？”

拓清只觉得这人异想天开，毫不留情泼他一盆冷水，挑明白了说：“哪怕是妄极神也不一定能把五个正神陨魂拉回人间，别说五个了，半个都费力，你哪儿来的本事？”

桦九还是不死心：“万一呢……万一呢？”

“能有什么万一？”拓清用着斥责质问的语气，别过脸不看他，似乎不愿面对他这副胡言乱语的模样。

巳弋摇头表示不同意，尽管脸上强装镇定，也挡不住从僵滞举动中流露出的恐惧慌乱之色。

他思忖好一会儿，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笑：“正神不入轮回，既然大神仙没了神髓，那是不是、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还有救？”

“荒唐！”拓清语中带怒，“如果真像你说的这般，其余四天尊又怎会不留这么个后手？他们又怎会皆陨往天混沌？”

桦九不置可否，木然不动，还沉浸在自己的设想里。

“你……”拓清仿佛被他的疯言疯语气急了，忍无可忍，上下打量他，一咬牙，最终还是试探道，“你莫不是疯魔了吧……”

“我没疯，”桦九极力摇头，证明自己的清醒，紧攥拓清手臂，情绪平复了不少，眼里尽是恳切，“拓清，你让我去试试……我想试试，你有没有办法能帮我？”

拓清横心一闭眼，只觉得他是真疯了。

他平复半晌，做好抉择准备拒绝，睁眼再瞧桦九时候，对方神经紧绷到眼角的泪都不敢轻动，以此牵扯着面部的每一处血肉。

桦九诚挚又期盼的眼神里，还夹杂着孤注一掷的希望。

非死即生，非生即死。

拓清从来没在桦九脸上见过这副神情，别说桦九了，他所见过的千千万万人里，也没哪个能做到桦九这样赤心诚意。

拓清有些招架不住，不得法，又转过头不看人，最后一甩袖子叹了口气，无奈说：“早些年，我听过一个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