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世往 第86章 名分

冬去春来几千数万年，桦九能耐越发大，常往外跑。巳弋也忙，鹊燕山小筑经常是个空屋。也只有缚邪偶尔回来给他打理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有次，巳弋带了个新人进幻境，因大意马虎惊动了宿主，后来又一顿不当操作，导致幻境大乱。

巳弋为了给人挡伤，被幻境反噬得不轻，迫不得已回到鹊燕山养伤，这才落得几天的清闲。

他手底下的事大多交给缚邪去办了。

春枝发芽，院子里的蝴蝶兰开得正盛，清香四溢，都翻出篱笆院了。

巳弋伤养得差不多，闲来无事，拿个手铲翻了一处空地。

他蹲在地上，从怀中布袋里掏了把种子，摊在手上细细数着。

拨弄时，一粒钻出指缝，从叶片上滚落下去，落了地怎么也不见影子。

这种子可是他专程让缚邪去天垠讨来的，来去好几次稷引才松口给的，当然一粒都不能少。

他半跪下去，头低得狠，在松土里摸索几轮，终于瞧见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簇喇叭花根下。

他往前探手，只是指尖还没碰上，整个人陡然失重，视线所及由地变天，手上种子猝不防全洒地上。

他被人打横抱起来了。

巳弋和桦九四目相对，不明所以。

前者硬着头皮看后者脸，想着能不怒自威一下唬唬人，结果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还没还魂。

巳弋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生硬地问：“你干什么……”

桦九无措又无辜地轻眨眼睛，还理直气壮：“我以为你栽地上了……”

“……”

沉默几秒，巳弋胳膊肘杵他一下，佯装斥责：“放我下去，像什么话。”

“哦。”桦九忙把人放下去。

巳弋拍拍袖子尘土，不看他，问道：“怎么回来了？”

“听说你受伤了。”桦九说。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一回来就见人在地上摸爬滚打的，还以为巳弋身体不适，这才心切，没弄清楚就去把人抱起来。

轻飘飘的，到底是神仙的缘由，还是被伤痛消磨的，桦九想不出个所以然。

巳弋不大从容地扯话：“听谁说的？”

这问的就是废话。

自己没给他传信，那就该是缚邪了。

他没告诉桦九的本意就是不想让他白担心，反正不管再重的伤，于自己这副身体而言，都是小伤。

但桦九没拆他台，问什么答什么。

桦九：“你怎么样了？”

巳弋：“都好了。”

又闲话了几句，桦九这才想起问：“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了？”

巳弋经他提醒，终于把心思放到别处，低头看几圈，没空觉得束手束脚了：“嗯，我找稷引讨的种子。”

桦九也伸着脖子看：“什么种子？”

“梧桐。”

“要种吗？”

“……废话。”

桦九好奇道：“为什么不种桦树？”

巳弋说：“凤栖梧，梧朝阳，寓意好。”

“所以你喜欢梧桐？”

巳弋余光瞟他一眼：“总归比桦树多一点。”

“那我改名叫桐九吧？”桦九认真思索，一拍手，“或者梧九？”

“……”巳弋无语，抬头看他，“你怎么不叫喝九醉九花九？”

桦九想了想，好像还在自己接受范围内，于是郑重其事地问：“那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也能改。”

“……”巳弋顺着接话，“那干脆叫女儿红吧。”

“呃……”

巳弋踢他膝弯一脚，颐指气使：“给我找，六粒，一颗不少地给我找。”

桦九老老实实蹲地上扒拉花花草草，什么都没说，好半天突然一顿，嘴缝里蹦出来一句：“也不是不行。”

“捡个种子还委屈你了？”巳弋稀奇，以前让他干什么从来都没有怨言的，怎么现在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桦九粲然一笑，抬头看他，解释说：“不是，我是说女儿红。”

“……”

桦九找到一粒递给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大神仙，你的天殿也种得有梧桐吗？”

孩子捡了不知道多少年，还没去过天殿。

巳弋年年都会回天殿住那么几天，但似乎是习惯了，又好像每次回去都恰好撞上桦九不在的时候，每次带的都是缚邪，貌似从来都没考虑过带上桦九。

想到这里，巳弋没由来的愧疚。

见他半天不说话，桦九以为他不想回，于是打算揭过话题。

桦九蹲在地上耸耸肩，胳膊擦了擦额头的头发，还是不舒服甩了甩，偏头偎着一边肩膀，说：“大神仙，你把头发给我往后拨呗，有点挡眼睛。”

巳弋弯身，着手划开他额间碎发，顺手揪着他马尾从肩前顺到了背后。

他低头看了会儿手上的头发，忽然问：“你想知道吗？”

桦九：“嗯？什么？”

“天殿有没有梧桐。”

桦九依旧垂头拨着泥土，点了点头，随意一答：“嗯。”

“正好。”巳弋沉思半晌，忽地放开他发尾，“明天我带你去看。”

桦九猛然抬头，愣然片刻，欣喜若狂地问：“我也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

“我没名没分的。”桦九又捡到一粒，抬手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手掌时顿了顿，双眼一亮不放手，“大神仙，给个名分呗？”

巳弋微微一顿，收了种子，反手拍他掌心，教训似的不轻不重。

他沉声说：“你说得对，我正有此意。”

“是吗？”桦九喜露于色，好不期待，“大神仙打算给个什么名分？”

巳弋只说：“最近我刚有个想法。”

桦九忙追问：“什么样的想法？”

巳弋眉眼微挑：“养子，怎么样？”

“……”

找了半天，那精贵种子桦九也只找到两颗。好歹不是闯的什么大祸，找不到巳弋耐他不何，也只能算了，总归不至于一颗不剩。

缚邪回来时，桦九正干着除杂草的活儿。巳弋就斜靠屋檐柱，双手抱臂，百无聊赖地远远观望除草人。

缚邪一脸见鬼，站巳弋旁边跟着他视线看去，啧啧称奇：“哟，以前我忙得恨不得有个分身的时候，让他回来帮忙浇个花都不带答应的，劳烦上头灵童好几次，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

巳弋看也不看地反问他：“你说呢？”

“果然还是得把你搬出来，你不着家他也不着家的。”缚邪有些欣慰地说，连连感叹。

巳弋没理他，盯着桦九背影看了半天，倏然一皱眉，登时站直了身子，奇道：“这孩子是不是长高了？”

“不知道，没注意过。”缚邪也跟着打量半天，“嘶”了一声，发现新大陆似的，“不过主神，我说你也别孩子孩子地叫了，你这孩子看上去，比你高半个头了吧？”

他说着还带比划比划。

巳弋打掉他挥舞的爪子，对此不置一词，只不褒不贬地说：“劲挺大，莽头莽脑的。”

缚邪指了指自己：“我？”

巳弋一抬下巴：“他。”

缚邪对着桦九又是上下一顿看，挠挠太阳穴，百思不得其解：“主神，你这话要说的我，我也就认了。你要说他我还真得反驳两句，他哪儿莽了？我看着挺聪明的啊，打小就该是个人精。”

巳弋不回声，转个背就进屋了。

第二天，巳弋拖家带口上了天殿。缚邪还奇怪，他家主神一年也不落几次，怎么这会儿突然回天殿。

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现在的三个人，巳弋心中滋味不经口，多的是感慨悸动。

天殿灵童都似冰冷草木，毫无喜怒情绪。那些同僚的言语里总是对世人的轻蔑，说着凡人多么多么愚钝，以此来抬高自己有多么地不同。

巳弋时常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成神的？还是说，是到了这个位置后才开始心性堕落的？

尽管也有不少至纯至善的同神者，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接触了。

只有跟其他四个化元的正神，他才能稍微敞开心扉。不过他们也总有忙碌，总不能事事都有交流。

所以巳弋不大喜欢这里的气氛。

住到人间，就是为了感受那么点性真人气。但孤独了几万年，他见了那么多，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同的感觉。

好像从不久前才开始有了一点点人世间的温馨喜乐。

天殿是阴阳境的中心，也是五地的中心。

这地儿恰好处在各地分界线上，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如果只在自己所管之地上，也只算得方寸之地了。

天殿不似人间，确实没什么人气儿，偶尔有灵童忙碌的身影，端着各种东跑西跑，也不知道忙活什么。

巳弋说：“我这里是整个天殿最冷清的地方，你要是喜欢热闹，等会儿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

桦九没明白：“为什么？”

巳弋默了默，没说话。

缚邪替巳弋解释：“咱们殿内没有天神，主神要是不在，这里就彻底空了。”

“其他殿很多天神吗？”

巳弋说：“除了稷引和我，多少都有几个。”

桦九：“坤元天尊？坤元天尊为什么也没有？”

“坤元天尊喜静，带着他座下灵官灵妖住在天垠山。咱们主神喜清，你也看见了，鹊燕山住了千年万年的。”缚邪解释了一推，忽然凑到桦九耳边，神秘说，“爻镇天尊殿里天神尤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每日都有新鲜事闻，偶尔去唠一唠，能聊得你忘乎所以。”

巳弋头也不扭地说：“你若是喜欢，我把你划给他，如何？”

“不了不了……”缚邪连连摇头。

桦九笑着，准备跟着巳弋口头教育缚邪几句，只是还没开口缚邪就给他传声。

“其实先前咱们殿有过一个飞升来的天神。”这会儿缚邪口气正经了些。

这话倒是引起了桦九的好奇心，一是他从来不听巳弋提过，二是巳弋仿佛也没有打算提的意思。

“后来呢？怎么没了？”桦九妄自揣度，“死了？”

他甚至已经想好巳弋和那个人感情多么多么深厚，人死后巳弋悲伤过度情难忘矣，自此立下规矩殿内再不接纳天神。

他还自编自圆了。

桦九越想心里越毛，甚至想到巳弋对自己这么好，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天神？！

替身、白月光、意难平……真让人心碎。

正胡思乱想时，缚邪轻飘飘来了一句：“倒不如死了。”

“什么？”桦九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不是一段旷世奇缘？而是什么隔世之仇？！

缚邪嘲讽地哼一声：“心术不正，亵渎正神。几个天尊商量了一下，把人打下去重修了。”

“亵渎……正神？对谁？”

“住在咱们殿内，还能有谁？”

“……”桦九心里蓦地一紧，目光放到巳弋背影上。

他想细究探讨，但总觉得冒昧，反复犹豫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个亵渎法？”

“还能怎么亵渎？觊觎之心呗。”缚邪十分鄙夷，“反正自那以后，黔渡殿内再没纳过天神。”

桦九沉默不言。

巳弋不知道他俩在自己身后聊了几轮，一路轻车驾熟，踏过天瀑虹桥，穿过神树畜群。

起初桦九稀奇得不行，一路探头探脑，对什么都好奇。

沿路上摘了神树果尝，觉得味道不错，多摘几个揣兜里。经过灵畜群时，还顺手抱了只兔子。

巳弋看在眼里，都不管他。

巳弋都没发现，桦九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怀里安睡的兔子变得一样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