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鸟一啼嗓,扑腾翅膀飞落枝头,啄羽时恰好蹂断枝桠嫩苞。
绿芽轻飘飘地坠进清亮水洼,荡起浅漪,圈圈不止,波纹晕开秦玏的脸。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脚底下的倒影。
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虚影,倒影里的模样,和自己别无二致。
这次幻附的人,竟然和自己如此契合?甚至一模一样?
他闪过一丝怀疑,自己就是这个附体本人。
叶清潭抓住他肩膀摇了摇,催促说:“阿兄别发呆了,我快赶不上早课了。”
魂不附体的秦玏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随口应付两声又奔着前方去了。
早阳斜扣树影,穿透初开薄雾,洒了一地晨光露水。
秦玏背着人站在竹舍院里,听着里面传来的朗朗书声,窗户里能看见高低不齐的圆润脑袋,无一不在低头看书。
叶清潭见状忙挣扎两下,从秦玏背上跳下来,轮着腿忙跑,略带埋怨地说:“阿兄,我都迟到了!”
秦玏轻笑两声,即使看不见,他还是挥了挥手:“下次不会啦!”
他知道,没有下次了。
见叶清潭背影进了屋,他才走近院子里不远处的水缸,低头对着这张脸又看了看。
他左右开弓地揪起脸颊,做了几个鬼脸,又上下揉搓,跟检查整容似的。
最后没看出什么名堂,自己跟这张皮贴合得很。
他放弃找出这张脸的端倪,准备动身找关荣时,屋子里猝然起了一阵轰动。
秦玏视线和注意力被拉回去,窗户处看不见有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里面传来一阵躁动以及孩子的大叫声。
他忙赶进去看,刚推开屋门,见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桌椅凌乱的中心,有的孩子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有的看到什么怕极了,转身就跑。
秦玏看清,被围着的地方倒了一个人,不似小孩身量,面容刚好被人挡住。
“先生,你怎么样了?”
“先生,我去给你找大夫!”
……
榆晚捂着嘴止不住咳,勉强撑起身,趔趄几步站稳,摆摆手谁也不看,沙哑说:“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吧……”
有几个孩子不放心他,愣是要留下做点什么,榆晚也不想劳烦几个孩子操心,又下一遍逐客令,拖着步子兀自进了里屋。
秦玏立在外门口看着这一切,视线落到他背影上,上前几步,跟被勾了魂似的就要跟去。
又是那头白发……
关荣的背影就算隔着时年长距,他也认得出来。就算没过眼睛,他也能感受到关荣的所在。
但怪就怪在这儿,他探不到关荣的位置。
所以这个人是不是关荣,明面上有待考究。
可一个幻境里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和宿主重合的容貌,除非是双胞胎,所以秦玏已经私底下认定了,以为只是他使了什么手段而已。
人群混乱中,叶清潭瞧见秦玏,立马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想让他帮忙。
叶清潭小小年纪,却什么都懂的样子,眉毛皱成一团,说:“阿兄,先生他好像——”
秦玏知道她忧心忧虑,顺手摸了把她脑袋,嘴上安抚,眼神却不落她身上:“我去看看,你先去院子里玩会儿,或者看看书。”
学生怕老师,大概自古以来的传统,或者一物降一物的血脉压制。
榆晚发话后,那些孩子也真不敢再踏进一步,只好一步三回头悻悻地离开现场。
只有秦玏,他不算学生。
他掀帘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屏风后咳嗽声不断,一阵阵都快要把肺咳出来。
明明每一声都那么大劲,却显得中气十分无力,犹如转瞬即逝的烟火。
爆发后只有无尽的深渊,一瞬绚烂后等来的却是陨落。
颇有回光返照的意思。
他隔在朦胧半透的屏风后面,隐隐约约能看见个影子,在没真确认人前怕冒犯了,不敢有动作,只好犹豫开口:“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更加猛烈的咳嗽声。
榆晚拖不住身子,直接跪趴在床前踏板上,蜷成一团,使不上力。
秦玏看不下去了,冲过去将他扶坐起来。
榆晚形销骨立,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病气自内发散,仿佛下一秒就要闭眼过去了。
他捂着胸口,半阖眼睛,淡声道:“多谢。”
他顶着关荣的脸,秦玏见了不免心疼。
说到底现在眼前人就是**凡胎,他还没见过这人病成这样。
“我去给你叫个郎中吧。”
“不用了。”榆晚轻按住他,“我心里都清楚。”
后屋的堂间里,他连棺材都给自己买好了的。
“重霄,你回吧。”榆晚有些无力地说。
秦玏看得出,这一世自己幻附的这个人和榆晚关系匪浅。
又来这招,秦玏心想,看他这次又要怎么演。
“那我走了。”秦玏也故技重施,拍拍屁股起身,一脸若无其事。
拯救主角什么的不管用,所以他给自己的任务是——把关荣这个主角诈出来。
果不其然,才踏出两步,后面人就把他叫住。
“等等……”榆晚艰难出声。
秦玏心里哼笑一声,心说,我就知道。
“清潭的课业近日完成得不错。”榆晚从床头拿了个沉甸甸的布袋,转头递给他,疏离又谦逊地颔首,“你前几日送来的方子,多谢了。”
“没什么。”秦玏接过来看了看,是包栗子。
其实他对这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疏离感有些不自在。
但他暂时不好表露出来。
“你好好休养。”秦玏说了句废话。
他知道,既然幻境复刻的是这一天,那他怎么休养也养不好了。
秦玏转回身,说:“我走了。”
“嗯。”榆晚应声。
秦玏掀开帘子,吊儿郎当地重复说:“我走了。”
“好。”
秦玏踏出门槛一步,扭头不嫌累地说:“我真走了。”
“……”榆晚嘴角微抽,一脸无语,“路上小心。”
他眼见着人消失在门口,自己还没从地上挣扎爬起来,那人又折返回来,还倚着门口,奇怪道:“你怎么不挽留我?”
“?”榆晚一手撑床沿,整个人恹恹的,“我为什么要挽留你?”
“不应该啊……”秦玏凑近,歪头歪脑打量他,端着下巴小声嘀咕,“你这是演上瘾了?”
“什么?”
秦玏认定他装傻,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前不久咱俩还缠绵悱恻,你不是还抱着我啃来着?怎么这会儿不认人了?”
“???”榆晚听见他这话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浑身颤栗,俯身猛咳,抓着床沿咯血不止。
秦玏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立马给他递上手帕,还没递上手就被榆晚恼怒打掉。
“叶重霄,说话还请注意些。纵使你对我再有意见,倒也不必这般羞辱人。我虽时日无多,但我还喘着气儿的,好歹给榆某留个体面。”榆晚艰难喘着粗气,擦掉嘴角血丝,别开脸,不大想理会这人。
秦玏没木然无措,这是把人气懵了?
难道榆晚真不知道他说的那些?
可他不是宿兇一体吗?按理说,关荣作为兇就在这里没错,而且他特殊得可以操控宿主。
所以秦玏理所当然地以为关荣又在和他演。
怎么会这会儿不认人了?
竟然不是吗?
难道说关荣作为兇,宿在自我宿体内暂时还没醒过来?
如果是这样,他先前追踪不到关荣的位置,好像说得通了?
刨开关荣作为特殊体这个因素,这个幻境几乎和平时遇上的正常幻境一样了。秦玏没遇到过这种特殊里的特殊,也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走是不可能走的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秦玏生硬别扭地找补,“我是说,前两天咱们不还有来有往的吗?这会儿和我也不必这么客气。”
他承认,在撒谎找由头这方面,他不如关荣。
榆晚也不知信没信,反正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摆了摆手:“你走吧。”
“我还是留下来吧。”秦玏刚刚要走又没走,现在改口化主动为被动,十分殷勤,“你看你病这么重,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正好空闲,陪你打发一天的时间,怎么样?”
“不怎么样。”
“……”秦玏不死心,“那我给你煎药吧?我看药钵小灶都在院子里,都没什么温度,今天没喝过药吧?”
榆晚还要回绝,秦玏就已经自顾自踏出门槛,跟自己家一样自在,高声说:“等会儿煎好了叫你,可别睡太熟了!”
“……”
榆晚认栽了。
早上那档子事之后,学生们纷纷回了家,叶清潭十分信赖他这个哥哥,出门就找了个玩伴,早走没影儿了。
竹舍小院里,秦玏刚架上灶火,药炉子都还没冒烟,榆晚就支着身体出来了。
他换了身素净的衣服,挽了个木簪,懒懒散散,看不出精气神。
院里有个竹晃床椅,他躺上边,抄本书看着,另一只手拿了把蒲扇摇。
这个天并不热,对于他来说甚至还有点凉,他是用来扇那些不合时宜的蚊虫的。
他觉得今天的自己招那些东西。
阳光洒透梧桐枝,几片新绿形成阴影,恰好遮住眼睛。
竹晃椅里药炉子只有几步距离。
他用余光睨了眼秦玏,却被对方大大方方逮个正着。
前者慌忙收神,闭上眼睛休神。秦玏撑脸看他,总觉得不对劲。
他视线落到榆晚脸上的阴影,顺着光影抬头,最后定格到枝叶不全的梧桐树上。
“这棵树是你种的吗?”
“不是,”榆晚说,“是专绕着它搭建的屋子。”
秦玏点头:“我猜也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树龄多大?”
“不清楚,”榆晚顿了顿,“庄里的人都说印象里打小就在。”
秦玏又问:“为什么是梧桐?你这名字,我以为该是榆树才合适。”
“肤浅。”榆晚不留情面挖苦他,又言简意赅解释,“因为喜欢。”
“为什么喜欢?”
“……你废话真多。”
“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梧桐。”秦玏望着某片绿叶,一动不动像是发呆,“他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我很喜欢这句话。”
“嗯。”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的人是谁?”秦玏收回目光,转向他,“又为什么喜欢这句话?”
榆晚还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说。
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吗?”
“喜欢啊。”秦玏理所当然。
“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秦玏煽火的手顿住,思绪陡然被拉回上一个幻境。
他想起快昏迷前,关荣摸着自己脸说的那句“也喜欢”。
他听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想过会是自己听错了。
所以他十分笃定。
“当然。”
榆晚百无聊赖问:“你为什么喜欢他?”
秦玏想了想,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拍腿的,半天只憋出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还喜欢,你小心别被骗了。”
“不可能!”秦玏一口否定。
榆晚闷着心口,连连嗤笑,似乎对他的这份喜欢颇有微词。
“你倒是赤诚。”榆晚闷咳几声,扇了扇飞蚊,“只怕对方给你瞒了个大的。”
“你很了解他吗?”秦玏不服气地问。
其实这是比较打脸的废话,作为关荣的前不知道多少世,榆晚才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但秦玏不喜欢别人对关荣妄加揣测,关荣本人也不行。
榆晚半晌不吭声,听匀称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但摇扇的手顿了片刻又开始有动作。
“不了解。”榆晚说,“我只是猜测罢了。也有可能,你们之间还有好多好多你不曾知晓的、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事呢?”